九月份,到市里的一中去上高中。
就是那间大名鼎鼎,重点率高达百分之八十的鹤瑶市一中。
“我、我又没考上……”声音不住地颤抖着,丁翳之直起腰来,强行保持最后一份淡定。
男人跳着脚咧着嘴,“考上啦考上啦,你早考上啦!”
眼里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少年仍是不敢相信:“我……考上了?”
“对啊,你考上了!”
新镇长的话吧啦吧啦,从他那烟屎牙缝里冒出来的一堆解释,复杂得就像张缠在一起的蜘蛛网,听得丁翳之有些晕乎,但无碍于他接收到最为关键的核心信息——
能到鹤瑶市第一中学去读书。
丁翳之白嫩的鼻尖此刻红得滴血,手里肥润硕大的木薯“咚咚咚”地掉了遍地,眼里圆溜溜的水珠子也来凑个热闹,“哗哗哗”地掉了遍地。
“甘你读唔读啊?(那你读不读啊?)”新镇长喜气洋洋地问他。
“读,梗系读啦!(读,当然读啦!)”
沾满脏污的手往脸上一抹,泪水没了,多了几道乌漆嘛黑的泥痕子,顶着个大花脸的少年又哭又笑,哭得鬼号粟飞,笑得金花灿烂。
读,打死也要读!
丁翳之住在一个叫沙扁镇的地方,不算太偏,但很小,说白了就是穷,活脱脱的贫下中农集散地,勉强算得上是繁华富裕的鹤瑶市里一个落后得要靠耕田养活的破沟子。
沙扁镇人民也不是没想过脱贫,想过,但脱不成。
有人说他们这里生态好,随便拿一处疙瘩的风景都大杀四方。那就发展旅游业呗,不过后来,搞发展的钱都随着那些忽然暴富的小官们,被大风刮到了铁锁空荡的大牢里。
还有一阵子,“先富带动后富”的大条口号贴满全镇的高墙矮壁,整个镇子百分之九十的人都等着被带动。贫的整天等着有人撒钱,可先富的有了买米钱,上了岸,谁还管你这趟脏兮兮的浑水。于是集体陷入贫困怪圈,死活达不了“后富”......
幸好ZF没有放弃他们,市教育局积极响应国家“让农村多出知识分子”的号召,大发慈悲,给这烂泥扶不上墙的破镇分来了个重点中学的名额。
那年,丁翳之十五岁。加上他,镇上初
三在读的一共有十六个人,大概都算生得逢时,踩了狗屎运,能碰上这么个到市里读书的机会。
鹤瑶一中,重点大学的敲门砖,谁不想去呢?只要在升中考拔得头筹,就能获此鱼跃龙门的机会。
考之前丁翳之自信满满,毕竟镇里除了他没几个正经学习的,全干坑蒙拐骗去了。
而他脑子还行,念书像黄牛,不是炒卖票那种,是田里默默耕耘那种。即使镇上教书先生的文化水平参差不齐,教学质量堪比惨了水的假酒,但他凭借誓不与垃圾为伍的决心,还是自学成才,从小成绩打遍全镇无敌手。
毫无悬念,在那场屋顶漏雨、大家皆撑着伞考完的升中试里,丁翳之夺得榜首,但这个“榜首”是他将近一年后才知道的。
因为在当时,他被告知落榜……
后来丁翳之才知道,原来当时的镇长为了让不学无术的自家儿子上重点中学,砸钱使手段,把他的成绩改成自己儿子的成绩,抢了名额,把他给刷下来了。
这件事让尚未步入社会的他提早悟到一个道理:“枪打出头鸟”。
因为是最优秀那个,所以变成了最无辜的那个。
刚开始他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己猪突豨勇地学,还是没考过一个天天扔炮竹炸蚁穴的小混混,丁翳之那时沮丧得天都快塌了。
怀着灰心又不认命的复杂意念,他在沙扁镇那间破楼小中学里攻苦茹酸地念完了第一年高中,其艰辛程度堪比悬梁刺股。
“不如别读了,去城里找份工作,进厂或者摆摊都行,你胜在年轻,多弄两年工作经验,工资两三千,够你用的了。”镇上一个十四岁就去了打*黑工的姑娘这样劝他。
丁翳之晃了晃手里的狗尾巴草,乐呵一笑,说,“不了吧。”
她又劝,“再不成,钓个富婆呗。你长得水灵又乖顺,就标准一小白脸的模子,城里的有钱女人都喜欢这种。只要豁得出去,再学几招伺候人的,什么钱来不了。读什么书呀,百无一用是书生,你还是个穷书生,那不等于破烂嘛,就更不值钱啦!”
扔掉手里那条晃秃了毛的狗尾巴草,丁翳之笑着说:“真的不啦!我命中八字带文昌星,不读书那是屈才,违背八字糟蹋天命的事,干了得遭报应,你说我敢不读书么?”
直到十六岁那年,镇里大事连连,暴风雨来得摧枯拉朽——
天杀的村支书被举报了,连带旧镇长一起被端掉,以公徇私送他儿子进重点高中的事情也随之揭发。听说这件事还跟教育局腐*败受*贿的事有牵连,反正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一夜之间,丁翳之成了众人口中那个被抢了读书机会的可怜孩子。
之后,各家媒体蜂拥而至,如狼似虎地围着他的坎坷经历和悲惨身世大做文章。鹤瑶一中的新校长还亲自来他家慰问,顺便把锃亮锃亮的录取通知书也给带来。
这份录取通知书,大字漆金,盖章鲜红。
所有人来势汹涌,那大张旗鼓的阵势,把他家探出头来凑热闹的母猪都给吓回猪圈乖乖拱白菜了。不知道还以为是哪位救国救民的大英雄,值得这么多人来一睹风貌。
当一大群人扛着台台摄影机、举着两根玉米棒子那么大的麦克风,风尘仆仆地杀到丁翳之家的时候,他正戴着大草帽、卷着裤腿儿,趿拉着双五块钱的塑料胶拖在院子里喂鸡。
一把米糠一把菜叶子地撒,莫提甚么天女散花,他像个漫天洒钱的壕。
那刹,少年犹如一只鹤,身边群鸡围绕,啼鸣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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