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不悔又看见了闵尧额上浮出的黑气,开始慌了,凭着直觉抓着了闵尧话里漏出来的一个线头:“你别想了,我一个郎中有什么好想的。”
“是吗?”闵尧越来越晕了,要不是陆不悔扶着他,他早摔在床上了。
见着放弃思索的闵尧额头的黑气又散去了一点点,陆不悔摇了摇牙:“......是啊,一个郎中而已,我们之前并未见过,你别去想了,好不好?”
闵尧不知道怎么的,就是很相信这个郎中,竟然下意识顺着陆不悔又说了一遍:“一个郎中?”说着,他额上的黑气又散了些。
“对啊,郎中。一个你不认识的郎中。”说这话的时候,陆不悔的眼泪一滴滴往外冒,眼前的纱带颜色已经深了不少。全凭他极力克制,声线听起来才一点都不抖。
“那你别给我开药,我好多了。”闵尧真的很讨厌吃药。
“......恩。”陆不悔是从喉咙口挤出来的这一声应付,他托着闵尧,慢慢将人放倒在了床上。
闵尧昏沉沉地,也顾不得想什么了。
见着闵尧放弃回忆后,额头上散尽的死气,陆不悔心里又多了个不敢仔细考虑的猜测——闵尧额头的死气会因为努力回忆变浓,那是不是......这几日闵尧高烧不退,全是因为他守在这里?陆不悔想到就做,转身奔出了闵府。
不出一刻,他听到了仆从们报喜的声音。
“二少爷的高烧,退了。”
“少爷好了——”
“真的!”
“太好了!”
“小声些,少爷说他要睡觉了!”
门口的两个守卫听见了,脸上也喜气洋洋的。还有个直接放下了手中拿着的刀戟,双手合十,朝着天拜了拜:“老天有眼,老天有眼。”
见着闵尧无事,她才追了出去。刚追出去,就见着陆不悔跌坐在了地上,扶着石狮子的底座,也跟着里面报喜的声音笑,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好了就好,不烧了就好。真好”,只是地面上多氤氲出了几点水痕,让人不忍看。
“他可能就是病糊涂了,你别伤心。”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不忍心见这么个少年如此满面狼狈,她缓缓开了口:“......二郎的烧退了,你要不要去看看?说不定——”
“......他认不出我,强求又有何用。这大概就是我要给的代价。”陆不悔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什么?”她听得没头没脑。其实自从知道是陆不悔救了闵尧回来,见着这少年手上那些伤痕,她心里那点郁结就消弥了不少。儿孙自有儿孙福,她管个什么劲。
“夫人,不悔求你一件事。”
“你讲。”
“别告诉他,他忘记了什么。既然想不起来,说明根本无关紧要。”
“......”她才想通,这孩子究竟在说什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若您告诉他,他就会像方才那样......或许是高烧不退,或许,是一命呜呼。”
“怎么可能?”说是这样说,她嘴角的笑容却不由自主消失了。陆不悔身上有些特异之处,他说的,她还真信。
“真的。”陆不悔取下了有些湿的遮眼纱带,郑重地揣到了怀里,这还是闵尧之前做给他的,只有这么一条,往后他应该......舍不得带了。
“我......大概真的是个扫把星。您信不信,我离这里越远,他身体越好。”
“这......”她试图扶起陆不悔的手停在了半空中。爱有等差,她也是个凡人,是作娘的,自然是偏心自家儿子的。
“来日若非紧要关头,不悔绝不纠缠闵尧。如此,他永远记不起,也永远不会怪您。以这个作为交换条件,可好?这应该也是您想要的吧。”陆不悔认认真真地朝着她磕了一个头,“我知道我说的荒谬,但请求您看在我们都是为他好的份上,不要追问,不要怀疑,就这么去做。”
她那时看着陆不悔的发顶,一边慨叹这孩子看人之准,一边克制不住自己答应下来的欲望。
她答应了。
她还是个自私的母亲。
整个闵府,从那日起,像是从来都没有见过陆不悔这么个人。
她的儿子也真的如陆不悔说的那样,很快地好了起来。
只是忘了一个人。
一个,陪着他过了一个夏天的少年玩伴。
......
想着想着,贵妇沉了一口气。不记得是不记得了,这不还是刚见了面就念念不忘的。
“阿娘,我想听。”见着自己娘亲躲闪,闵尧更是紧追不放。
“既然记不起来,就说明不重要。”这话还是陆不悔当年劝她的时候说的。就算那时她已经看出了这孩子的心思,心里有了自己的想法,可见着那孩子说这话的时候眼里都没光的样子,还是没免住心疼。
闵尧抓紧了机会,是一点都不肯放松:“重不重要,要听了才知道。或许......是因为太重要了,所以我一直刻意在回避呢?”
门外抱胸守着的傀儡听着母子两人之间的交锋,也垂下了眼,靠在了窗棂上。
“你当真要听?”贵妇拗不过闵尧,看着他精神还好,也没什么不适,态度已经有些松动了。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对我来说很重要。”
“有多重要?”
“若现在让我选一个人,同我诗酒江湖,浪荡此生。”闵尧无端端想起了陆不悔红红的耳廓,垂下头又笑了,语气坚定,“我选他。”
“只是一天而已,你就这么确信?”
闵尧根本不上自己娘亲的当:“若是我真的忘记过什么,我们之间恐怕不止相处过一天吧。”
“......”贵妇缓缓吐了一口气,“是,你们不止相处过一天。”闵尧这傻小子不知道,连累陆不悔也不知道,以为自己是一厢情愿。她却能看得出来这两半大小子当年根本不是个兄弟的相处样子。隔了这么多年,还是能在同一个坑里栽倒......自家儿子啊,怕是真的要送出去了。
门外的傀儡听见这些话,仰头又望了望天。她想起了三年前,随着陆不悔跟着人群后,送闵尧出京的场景。
那时候,她问陆不悔为何这么多年非闵尧不可,又怎么会喜欢上这么一个让他豁出性命去救、醒来却将他忘个干净的人?
那时候,陆不悔听到这话,先看了一眼她,接着就转回去盯着闵尧了。
那时候,闵尧正冲着身后人挥手。一个挥手而已,陆不悔这个平日里从不笑的人竟笑了。
她到现在都记得陆不悔说的那两句话。
“按道理,是不该喜欢的。”
对啊,一个记都不记得自己的人,到底有什么好喜欢的。
“可是喜欢这事,又什么时候讲过道理呢?”
如果非要说出个什么道道来,他喜欢上闵尧大概是因为他心里明白——闵尧是个好人。是个就算再次看见他,见着他的异瞳,也不会惊诧、不会恐慌、不会奇怪的好人。在闵尧眼里,所有的不同都是相同,是个永远自然而然地一笔带过他所有难堪的温柔的好人。
这样简单而纯粹的认同与尊重,是他过去生命中唯一能见到的光。
唯一的光曾舍命护他,他如何能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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