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苏州就老下雨了，都是那种一天的早晚会阵雨，白天就还挺晴的天气。有一天大早上那雨下得跟往下泼水似的，我们当天那个场地的门口积水就特别深。女二的演员何玫是已经换好了戏服来的，她下车的时候怕弄脏了裙摆老长的裙子，就被她男经纪人给背下车的。好死不死，这被唐婉莹给看见了。而且当时严导演正在有点生气地问，为什么准备了这么久还不能开始拍。唐婉莹一句话就给过去了，说大家都在等何玫，她得人背进来，脚不愿意沾地。严导演听了就过去一通数落，后来是摄影指导林老师来圆的场。
我当时真的是，惊叹。你能想象么，这么小的一个姑娘，她会以这种方式给人穿小鞋。而且唐婉莹平常看着是个可大大咧咧男孩子气的女孩儿，我就觉得这应该是个善良率真的小妹妹，当真是万万没想到。后来她把带她上下戏的助理骂哭啊骂走啊，当着我的面儿都敢损我手底下的人，在没摄影机的时候对粉丝态度差什么的，我就都不惊讶了。讲真，我碰到这种艺人都觉得很无聊，就很想问，你一定要把自己活成小说啊电视剧啊甚至其实大众已经普遍认知中的那种有毛病的艺人么？好好做个人，也不是很难啊。
当然了，跟高哲远相比，唐婉莹作妖的杀伤力那是差远了。你见过演员一声招呼都不打就离组的么？虽然我当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早年我在重庆跟一个电影的组，连个刚出道的小姑娘都敢这么干，我也是很服这帮人。事实证明，行事方式真的跟咖位没关系，全看这人到底是个什么人。
我当时巨生气，因为高哲远说要去参加时装周时，我们很痛快就答应了，特别配合。而且前一天晚上我跟高哲远的执行经纪确认时，还跟我说没问题。结果转天一早人就没了，是在所有人都已经到了片场准备着要拍时，才来说什么他不顺服就提前坐飞机走了。这话说得一丁点逻辑都没有，这明摆着就是故意给我们找麻烦。我就觉得，你还不如刚到底，直接跟我说你就是想搞死我们，就是不想来，也比找这破理由闹这么一出强。之前出过的那些什么大白天要在片场喝酒，戏没拍完坐上保姆车就走了，我着急大半天结果人家去赶去看球赛，新仇旧恨加一块，我当时真的是咬死高哲远的心都有。
那天还是场骑摩托车的戏，给高哲远找的替身只是文替，当初他自己要求半天说他自己会骑要亲自来，所以我们就没准备特技演员。结果最后是严导演亲自上的。我当时就觉得这事儿太搞笑了，等剧播出的时候，迷妹们看到的尬夸的，其实都是导演。
严导演本身就喜欢骑摩托车，拍完了还一副没骑够的样子，不见他怎么因为高哲远的事儿生气。但我们制片组的人包括主任在内，那天的气压真的非常低，以至于看见李唯源和小卢我都提不上什么劲儿来。林老师就来劝我，说像高哲远这样从十八岁一出道就被粉丝捧着的艺人说白了还是个小孩儿，他团队说什么不让小职员跟他说话甚至不让看他，看着是像耍大牌，其实还不是怕他干出点儿什么没法收场的事儿来。
这个事情我一定要拎出来重点吐槽一下，当初高哲远团队一来就跟我说不让除了我啊导演啊什么的这些主创跟他讲话，我觉得能理解。但他们说连看他都不行的时候，我就觉得，您认真的么？在开什么玩笑？而且说实在的，我有一回死死地盯着他看，我就觉得压根儿没有粉丝尬夸的那种被帅到的感觉，越看越寡淡。
“我这么大岁数了我还给他点烟呢，这世道就是这样了，总归还得等他来演，能把戏拍完比什么都重要。”
我听着林老师这么说，真挺心酸的，觉得高哲远这人真的是太可笑了，这个行业也很可笑，越想越可笑。
大概是因为心里对高哲远恨得牙痒痒，在服装间看到李唯源时，那种强烈对比感就让我觉得他格外英挺。他当时正在跟服装助理确认衣服对不对，说他记得要按剧情连戏的话，那他应该还穿前两天拍的时候穿过的那套衣服。我当时就觉得，你高哲远可快睁开眼看看人家这敬业又记性好的后生是啥样的吧。
过了一会儿他们去拍了，我跟木木聊起来，吐槽了高哲远的事儿之后，木木就说，本来惠姐也想安排李唯源去时装周的，毕竟大家都一窝蜂地去，不去就显得被落下了。但李唯源推辞了，说是那么短时间里协调时间太麻烦了，他还是先专心拍戏再说吧。我一下子就更觉得，小伙儿真挺行的。
这两年影视寒冬，正儿八经拍戏挣钱是很不容易，看多少明星一窝蜂地跑时装周就知道了。你以为他们跑时装周去是真的有多红，还不是得保持曝光率。一堆项目黄得要死，但秀场总是花钱就可以去的，还能炒一波标榜自己多高端多时尚的通稿。时装周这玩意儿都是明码标价的买卖，一堆中介都指着给中国艺人联系能邀请他们去看秀的品牌方挣钱。每年一到时装周，就是留学生干地接挣钱的旺季。我来了纽约之后，每到了过年那阵儿还有九月份那阵儿，感觉曼哈顿满处溜达着中国艺人，我自己趁这种机会挣快钱。
可要说时尚，如今这审美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各路风格都有，就是很少见那种没落贵族的颓丧清俊。我二十出头时曾经在巴黎的红磨坊看演出，当地导游示意我看一个一身黑色西装的年轻男子，跟我说法国花钱买了头衔的贵族一堆，可真的老派贵族却没剩下几个，那男人的胸针上是他那没落家族的标志。当时我只觉得捯饬得挺讲究，可后来才惊觉那气韵可真罕见。偏偏李唯源身上有，你说新不新鲜，他一个父母指着他挣钱养家的小镇男孩儿，竟轻而易举就有那股子劲儿。我琢磨半天也只能说，老天爷赏饭吃。不过，许清如一针见血。
“贵族哪只是见过多大世面，享受过多好的东西，重点是受过多大的磨难，体察过多少世间艰险，你看美国总统老布什，再看看英国王室那帮王子，哪个不是军队里摔打一圈，把脑袋别裤腰上去鬼门关前走过一遭的。真贵族的气韵，都是看能承受多大的失败。你也说过，李唯源他当初有多难，咱谁也不知道，不过肯定没有哪个孩子天生就看着手起刀落都不眨眼。你看他那副开车猛踩油门不怕死的样子，就知道他肯定不是没失败没受伤过，是哪一次他都不当是输得最惨的一次。”
我，看不出来。讲道理，我觉得绝大多数人都看不出来。所以我后来回想许清如说的这话，就觉得人和人之间真是挺奇妙的，说得玄一点，就是恰好他也不用说什么她就都能明白。
许清如听我说了高哲远的事儿之后就只冷哼了一声，大喘一口气，没评价什么。但她转天来片场了，都没跟提前跟我说，自己打车过来的。她说是过来递飞页的，但我在一边听着她跟导演商量剧情，挺惊讶的。看来李唯源还是对她有影响，我之前没见过她说那么多话来讲自己对剧情的看法。虽然这么长时间相处里，我能从她看的书她说的话感觉到，她不是个绣花枕头，但那次听见她那么条理清楚地说这故事得怎么往下走，还是挺惊艳的。我听得特别入神，直到散了一起身，才看见李唯源在外圈儿站着。
许清如不说，我也看得出来，她大概还是为李唯源那天跟她说的话走了心。她一忙完，我就拉着她到我办公室问起这件事。
“我还没遇到我师傅前，有个助理的活儿是个小说改编的电视剧，芒果影视的。我跟着拿下这个活儿的那个老师写了整整四个月，可突然她就说小说版权快到期了，这活儿要黄了不需要我了。后来我看到项目立项了，他们用了我写的那版大纲，找另外的一帮人往下写全部剧本。我去问那个老师，她的意思是，没错，是在欺负你这个刚入行的新人，钱和署名都不可能有。后来是原著作者跳出来说，不再续约，这个项目彻底黄了。不管怎样，我当时写得真的很用心，在人物也好故事也好，我觉得至少我自己是感动的，我真的很希望大家能看到那个故事。隔了两年，这个项目冷不丁又重启了，我联系了原著作者但还是没能合作上。那种没法亲手去把一个自己喜欢的故事交付给观众的心情，远比被骗还要来得难过。可是渐渐的，那种心情就被遗忘了，或者说被我刻意屏蔽了吧。李唯源那样讲我的时候，我一下子觉得，我好像还有力气回到过去那样，我其实还是一直那么希望把一个我真正想讲的故事交付给大家。这个组现在这个状况，反正已经乱成这样了，我感觉我好像是能刚一次。”
我一听这话，想打她，虽然她说得没啥毛病，但那么直接说组里乱，感觉还是我制片管理能力有问题。不过，那天发生了挺多事儿，算是坐实了她的说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