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蛇的,虚岁二十了吧?”胡田生问。
钟陌棠迟疑着“啊”了一声。
“也不容易,就一人儿了!”
他这一句叹得没头没尾,钟陌棠不好接茬,便没吭声。
胡田生接着说:“老钟走的是有点儿早,比我大不了几岁。唉,也是可怜你了。不过来都来了,就好好干。不比原在先厂里干活挣得多?又体面。将来你说媳妇都好说。也甭什么伺候人不伺候人的,我知道现在年轻人不乐意进府当差,可实际在哪儿干活还不都是瞧人脸色挣钱?你爸当年要是不出来给人开车,你一乡下孩子能在城里念得起书?还念到中学?咱没那做老爷的命,得知足!这就不错,老么多人想吃这碗饭还吃不上呐!……”
钟陌棠简直要听呆了。胡田生声情并茂的宽慰,放到八十三年后绝对是实至名归的最佳男配。他希望胡田生多说一些,越多越好。从胡田生颠来倒去的慨叹中,他七拼八凑出了民国二十五年的钟陌棠的笼统现状:早年丧母,三个月前又没了父亲,如今一个人生活。念过中学,毕业后在一家工厂做事,半年前工厂因故倒闭,他没了工作。钟父那时已经患病,恳请荣老爷允许儿子顶替自己的差事。钟陌棠于是到荣家来了,但似乎来得并不心甘情愿。
“胡师傅,还有多远?”八十三年后的钟陌棠终于在胡田生的长篇演说中间捕捉到一个空挡。
“过了河就是。看那儿,都瞅见啦!”胡田生朝挡风玻璃抬了抬手,“天要晴了。好哇!阴了两天了。”
钟陌棠印象中的火车站是八十三年后的模样,当然认不出河对岸的景象。他每眨一下眼,定格的就是一张民国旧照。这是未来花多少钱也目睹不到的风景。
他这么左顾右盼地不可思议着,车停了。
“咱来早了。总比晚好!”胡田生先下了车,回头招呼钟陌棠,“出来动换动换,坐一道了!”
接下去胡田生的嘴就没闲着,东拉西扯地给钟陌棠解闷,还说让钟陌棠不要叫他“胡师傅”,随其他人那样叫他“老胡”。钟陌棠表示这么叫不礼貌。他一摆手,说这些年听习惯了,大伙儿都那么叫,你冷不丁叫“胡师傅”,我不知道你叫我!
从胡田生的闲侃中,钟陌棠猜测他还不到四十岁,只是发型显得好像五张开外了。他讲话总有种知天命的味道,也真是人未衰心先老。
钟陌棠倚在车边放纵了一会儿思绪,欣赏着八十三年前的河畔风光。没有想象中繁华,倒是一派繁忙,码头上卸货的脚夫来来往往,挨肩擦背地卖着力。河对岸的租借区洋行林立,高楼与洋房铺排得错落有序,比不上八十三年后规划得气派井然,反倒显出几分风吹日晒的旧相。
也正是这份“旧”,让钟陌棠不寒而栗。假如他要一辈子困在这“旧”里可怎么办?这不是演戏,总有跳出角色的一刻。他对谁也没法解释,别人眼里他就是民国二十五年的钟陌棠,他非得把这角色演到死不可。
“得!咱还得等!刚听站里来信,火车在道上耽搁了,少说还得俩钟头才能到。你要还迷糊先上车眯会儿得了,别等下喷三少爷一脸哈欠。那才叫有失体统!”胡田生吐着烟圈回来了,指缝里夹的烟卷燃得只剩下个烟屁股,显然刚和借火的人聊得颇投入。
钟陌棠却无心享受这份闲适,他只巴望两个小时能过成永远;他大概永远也准备不好迎接荣家三少。
荣家三少名叫荣锦尧,是八十三年后的钟陌棠的太姥爷,书面语称作外曾祖父。而民国二十五年的钟陌棠,是荣锦尧爱了一生的人。八十三年后的钟陌棠之所以对这段铭心之恋如此清楚,一切要从半个月前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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