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欲晓,晨光熹微。
稀薄的曙光穿透暗夜的漆黑,竭尽全力地落在窗棂边上,能望见的也仅剩星星点点。
幽光衬得齐霁的脸上愈发清冷,疲惫的眉眼轻轻颤抖着,唇上已浮起一层干涸的白皮,丝丝缕缕的血丝依然挂在他的唇边。
昨夜他拖着沉重的铁链,扶着石墙在可走的范围内,走了一圈又一圈,孩子动得愈来愈密集,汗水如同细密的雨丝,不绝如缕地让湿透的白衣风干又再次浸湿,他只能用力地抓紧自己的手心,撕破湿透的衣袖塞进口中,熬过磨人的痛意。
疼得受不住之时,便咬破藏在指间的幽澜,每咬破一个,便焦急地望着门边,一次又一次,直至十个全部咬破,一颗心起起伏伏又沉入不见底的冰冷深渊。
他只是希望沈清嘉可以大发慈悲,能救救尚未出世的孩子,抑或只是过来替他收拾一下尸体,好歹也为他奋力多年,让他体面地离开尘世。
又或者……只是想再看他一眼,大方地与他告个别,诉清自己的心意,也不妄在尘世白白走一遭,安慰自己不是徒留血腥。
直到朝云出岫,旭日临窗,他依然孑然一身,瑟瑟发抖地靠在墙边,托着坠地的肚子,双腿无力地贴紧青石板,他感受到涌出的液体愈来愈多,可他甚至借不来一点熹微的光,睁不开眼睛,来瞧瞧自己狼狈的身体。
幽光渐渐倾斜向前,落在他不可及的前方。向着渺小的光亮,手掌贴地用力,铁链在地上敲击作响,磨着臀部往前挪,努力往光里靠近,每动一次,手腕的伤口便磨得深入些许,仿佛再往里深个几寸,连接处就能如一刀两断般利落。
脚腕上的镣铐染上了深色,白衣亦不再泛着光亮,在苍茫的日光中铺上死气沉沉的色彩。
他抚着紧绷着的肚腹,静静地望了会儿。就着地上汇聚的小水洼,跪着爬了几步,铁链限制了他的步伐,他趴着时,忽然想起沈清嘉养过的一条狗,他说培养一个刺客,其实跟养狗没有什么区别。
狗甚至比人忠诚。
他的眼神暗了暗,也许,他是沈清嘉养过的比狗还忠诚——最忠诚的刺客。
他苦笑,好歹占了个最字。
他托着肚腹费劲地探头向下望去,遇水逆光如镜,沾染的满面血污,沿着汗滴顺延滴落在水洼中,激起水滴四处消散在涟漪中,他手掌紧紧贴着水洼,感受着小小的,这片深刻的凉意,费劲地抬起手擦净面上的血污。
清秀而苍白的脸庞倒影在水中。
白茫茫的反光刺得他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时,仿佛已置身在冰雪地界,与脑海里的身影重合着。
千里雪飘,万里冰封,他恍如穿着白衣与玄色的沈清嘉持剑在山崖边上行走,沈清嘉轻声说要带他去看冰山雪顶上的万年一遇的冻霜花,他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眼神警惕地望着四周,唯恐猛兽或敌人藏于雪中埋伏。
沈清嘉停在山崖处的一处转角,让未看前方的白衣狠狠地撞在他的背上,白衣摸了摸被撞得红通通的鼻子,冷得湿漉漉的双眼疑惑地朝他望着。
沈清嘉嘴边噙起少有的愉悦,单手挽起了剑花,栩栩如生的兔子在翻飞的剑下成形,晶莹剔透地闪着亮光,而后继续向雪山走去。
他羞红了脸,紧紧跟着他的步伐。
而后,在冰山雪顶上绽放的冻霜花,美景缓了两人冻得紫青的脸色。
一霎那的回忆刺痛得他双目巨震,倚偎的身影在脑海里,睫毛颤抖得厉害,嘴角是不屈的幅度,绞痛的心尖如针慢刺,刺得鲜血淋漓千疮百孔,塞在嘴巴里的从白至红的衣袖满是苦涩。
他清醒地醒觉,穿着白衣的是被人护在手心里的谢瑜,捧着谢瑜不屑一顾的兔子冰雕的是他自己,别人弃之不用的东西,是被他护在手心里的宝贝,即便手指冻得僵硬,也一路捧着直至在山底,融化成水滴,在广阔无垠的土壤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时他是身着深色的暗楼刺客,还未学会穿白衣的他,只因想望一眼从前柔情似水的眸子,便学起了谢瑜着上纯净的洁白。
第一次被谢瑜看见时,打量的眼神令他难得浮起绯红,沈清嘉眯着眼睛盯了一会儿,似是看穿了他的意图,却是嘲笑道,“身为刺客,白衣行事,真是东施效颦。”
他的心凉了半截,头低了半寸,承受着他一次次的冷嘲热讽。
可他这回十分固执,无任务时默默守候在沈清嘉与谢瑜身旁,只是想着在一个人的时候,如有沈清嘉出现的画面,便偷偷地将穿白衣的谢瑜换成自己,假装也曾得到过他的柔情。
他自欺欺人埋藏着这些小秘密,反复地将虚构的场景当成真心。
可他渐渐明白了,他满手血腥,浑身罪孽,不是穿白衣便能洗净的。
光亮大片地铺垫在青石板上,在地上成了可怜兮兮的血影。
他用力地抹净了脸,恨不得将双手搓掉一层皮,轻轻地笑了笑,抚摸不断往下坠着的肚子,悄悄说道,“爹不脏,至少在你出生的这一刻,爹是干净的。”
他抬头望着天,五指挡着没有暖度的光,轻轻道,“孩子。”
“天亮了。”
他耗尽了情绪的欣喜若狂,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迎着光,还未得喘息的时刻,猝不及防地直迎胎头冲撞,咬紧塞紧手袖的嘴巴,从喉咙里闷哼了一声,冷汗涔涔地落在凌乱的发尖。
顶撞过后的胎水大股地沿着大腿落下,无力的双腿顶不住愈来愈狠的冲撞,他踉跄地跌行了几步,五指抠在清灰的石墙上,在渗水的墙壁上抵着头思虑。
——我会来救你。
以幽澜传香的速度,引蝶早该感应到了吧。
他安慰着自己和孩子,“他不会来了,没关系,我可以的。”
金陵营中的穷途末路,陷入刺杀的山穷水尽,他期盼过沈清嘉在跌入万丈深渊时救他一回,现如今在这间囚牢之中,咬破所有幽澜依然孑然一身的他明白了,沈清嘉始终不变的是让他自生自灭的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