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也想看看什么男人这么幸运。”
“你认识他,嗯...应该是你认识他们家。”
她皱起眉头,思路明显跟不上我的话。
“他是驭胜集团董事长蒋维川的儿子。”
拉着我的手松开了,直到产育员举着红彤彤的新生儿高兴地向大家展示,两侧的观察室里人情鼎沸,她都不吭一声。
我看着那个被高举着的哇哇啼哭的女婴,以及已经被切断供能的仿生人,还有楼上喜极而泣的父母,这真是该被历史铭记住的一刻,无需多时新闻一出,整个大区都将轰动,人类再次改写了自己的历史。
李蔼希的名字臧否与否都会被载入仿生工程的史册。
“记者们等不及要采访你了。”脱下一次性隔离衣扔进回收通,我打算离开。
“展源,”她叫住我:“今晚到我那儿去好吗?”
“抱歉,恐怕最近都不行。快毕业了,琐碎的事情挺多的。”
我逃离了“蜂巢”,我不想看到她露出被抛弃的模样,那不是她该有的。回到实验楼,我在奧吉的实验室停下来,隔着第一道门往里看,里面还没有被搜索过的痕迹,但是被三重密码锁闭了。
我进入自己的实验室,迅速开启系统,调出所有我和奧吉共同的研究数据和资料,转移备份后将“天后”病毒放入了资料池。手放在键盘上,休眠仓里的“宝贝”正对着我,她的话语仿如还在耳边,最后我摁下了【确认】键。
福宽教授问我毕业答辩准备的怎么样,她拐弯抹角想向我打听基地里发生的事。
贝丝事件传到外界已经成了“意外”,人工智能因为故障造成人类伤亡不是什么大新闻。在基地里工作的人都知道,这种时候博风头,强作出头鸟不是明智的选择。
我得让教授明白,我不过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基础研究员,什么都不知道。
奧吉现在醒着,但连护士手里抬着的幼儿教学用来看图说话的看板也搞不明白。他的前庭区和颞叶区经过高压电磁枪的“熨烫”,已毫无机能可言。脑部神经脉冲检查的结果显示,这两块区域在他的脑袋里“消失”了。图画对他来说只是些形状不规则的色块,文字也成了黑点。
ICU外,一个穿着格美特传统印花服饰,头上裹着深蓝头巾的女人端着食物走过来,她看到在病房门口徘徊的我:“你是奧吉的同事吗?我是她的姑姑。”她和我握手,笑容和蔼:“正好是探视时间,请进去吧。”
我迟疑了。
推开门,见我不跟上,她心酸地笑着说:“我知道,大部分人一时半会儿不容易接受。十几天前,他还是个健健康康的小伙子,也是个值得我骄傲的好孩子。”
“奧吉是非常优秀的工作伙伴。”
“他从小就很内向,不太会表达自己,也不怎么对我讲工作上的事......听到你这么说,我很欣慰。”
我不晓得要怎么接下去。
女人望了望床上躺着的病人,再次问:“你确定不进来坐坐?”
“不了,下次吧,下次等他好些我再来。”
她点点头独自进入了ICU。
护士和奧吉的姑姑熟络地打招呼,女人亲昵地来到病床边摸摸男人的额头,像是对待一个孩子。我的心被揉成了团,不愿再多看一眼。
医院门口任捷的车响了两声喇叭,我坐上去:
“我想让你为我办件事。”
“我被派到这里的唯一任务是确保你的安全。”
“任捷,我不想用对付笨蛋的方式和聪明人说话。”
他握着方向盘,迟迟没有发动车子:“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想办法进到奧吉的实验室。”我递给他两支干扰器:“运气好的话,他出事前没有堤防,对资料不过是常规存储,这支红色干扰器可以插入主机,到时候我会给你远程指示,你只需要按照我教你的步骤操作就行了。”
“运气不不好呢?”
“运气不好,资料池没有办法进入,那就用黑色干扰器里的病毒把他的资料统统销毁。”
“听起来我更喜欢这个计划。”
“不论什么方案,最后都要用病毒毁掉他的资料池,”看着任捷把干扰器揣进了上衣,我说道:“而且我还必须提醒你,基地现在还在对贝丝的中枢芯片做无谓的努力,一旦那帮老头子反应过来,就彻底没机会了,你的时间并不宽裕。”
“大概有多久?”
“我不能判断,李蔼希创造了轰动世界的新闻,这件事对基地的影响也许会让他们稍有分心。可是不会很久的......”车里闷热,我打开了窗户看着医院门口人来人往:“我知道你身不由己,也知道你根本不是这里唯一的眼睛。他们让你到我身边是因为你和那些死人没区别,但是我选择你却完全不一样,如果你最后决定帮我,那么这件事就只能是你知我知。”
他没有在意我的夹枪带棒,也不去辩白集团派他来究竟是出于他的忠诚可靠还是心狠手辣。
车停在十字路口,路边有群人挤在一面橱窗前观看由李蔼希领衔的新闻秀,车内播放器的大部分电台也在播送这个消息。
大区总督和李蔼希握手的画面充斥着街头报摊杂志头版封面。
人类不论是身体机能还是道德水准都在变化。
其实用不着再刀枪相向,要不了多少时间,大自然就会淘汰他们。单一性别个体不再是生育的最佳选择,繁衍本能让男性和女性都演化出了原本不属于他们的生殖系统,当然这是进化派的说法。
针锋相对的侵占派则认为是普纳法战争对物种的遗毒效应太过深远,物种们会自行选择扬长避短。
不管怎么说,苟延残喘着活下来,让后代活下来,这就是最伟大的创举。
最先获益的当然是有钱人,不但可以选择生男生女,还能选择皮肤,头发,瞳孔的颜色,像是一款组合游戏,各项符合父母们心目中最优的外形拼凑出一个完美宝宝,接下来当然就会想要赋予这些孩子们更多的技能,音乐的天赋、绘画的天赋、运动的天赋......我的孩子将来要做出色的医生、你的孩子将来会是伟大的运动员、他的孩子是最棒的音乐家!
人类在想方设法摆脱那些世代印刻在他们骨血里的缺陷和劣根性。
完美与完美结合,这块曾经被人自己差点摧毁殆尽的土地好像又充满了希望......
“人可以变得完美,但世界不会永远完美的。不完美的事情总要有人去做吧,完美的人们能亲自动手吗?”
“不论一开始多么高高在上的尖端技术,总有一天都会走下神坛。那时候,它们自当属于全人类,不论贫富贵贱。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区别,付出越多,产品就越理想;钱少一些,那必定会有不尽如人意之处。但说到底,不都是你情我愿的交易么。因此不用担心,金灿灿的宝座终究要有个人坐在上面,肮脏之事也会有喜好嗜血的人来承担。”
路口通行灯亮了,那些围观新闻的人有的离去,有的仍在驻足。
车速快了起来,上了高架桥。桥两边的幻灯隔音板打出【请勿超速行驶】的提醒字样,我缩起身子,耳边传来剧烈的撞击声。
前方一辆红色跑车和正要上辅助跑道的货车撞在了一起,任捷看到那辆红色车子往左车道不要命飞驰就料到会出事,于是游刃有余地打了个方向盘,进入了就近的隧道。
隧道里,光暗了下来。
“我的奶奶就是被货车撞死的。”
老女人那张血糊糊的脸再次闯入脑海。
在停尸间门口,蒋涣搂着我,对我说:“你现在终于一无所有了,小源。”
庭审结束,我被宣告败诉。走出法庭时,早就等候在外的警察带走了展泽,蒋家向他对蒋涣施以的人身伤害提出告诉。
他被关押在看守所,我和奶奶不得探视。我们的律师向看守所抗议,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效果。
薇姐带着我和小安去见程奎,我们坐在客厅里,程奎的书房门紧掩。薇姐给客厅内一个翘着腿打游戏的男人递烟,笑着寒暄,那个男人说奎哥在和老朋友谈话,我们今天可有得等了。
果然,那天我们足足等了四个钟头,其间不见人来招呼,小安起身上洗手间才发现,这间别墅从走廊,到外头的花园都巡逻着携带武器的家伙。
薇姐自己倒了水端给我们,她安慰我,奎哥不会不管展泽的,展泽是他最器重的手下,所以才会不出两年就放心把“品夙”交给他打理。
这时候书房门开了,我们三个急忙站起来,程奎满脸堆笑走出,他身边的那个人是阿昌。
“他太轻率了!别说他展泽,就是我!在蒋家面前都不过是小蚂蚁!你哥哥平时看起来精明能干,关键时候猪油蒙心!这些年我白白栽培他!”
这个穿着灰色背心,有我两条大腿粗的胳膊上纹着纹身的男人看起来真的非常生气,非常非常生气。
他冲我咆哮,冲小安咆哮,薇姐笑着给他捶肩膀:
“奎哥,你骂他们有什么用?关键是有没有办法先把阿泽弄出来呀~他关在里面,时间长了,对咱们,对你...也不好嘛。”
男人应该是有所收敛,要不然以他的力量把薇姐一巴掌扇晕也是有可能。
薇姐被打得趴到地上,嘴角挂着血迹仍保持笑容。
“臭\\\婊\\\子!不要以为你和他那些勾当能瞒得住我,我TM早晚连你也收拾了!”男人转向我和安蒙:“走我们这条道的,只有不想家中人,才真的是为他们着想,否则死的就是我们自己,自个儿都玩完了,留下你们就算眼泪嚎干了有屁用啊!!”
他的吼叫简直要穿透我的耳膜:“原本屁大的事,结果被他这么一闹,害得老子也不得安宁!”
男人点起烟斗,使劲儿吧嗒了两口,我趁机扶起地上的薇姐。
“我说...你们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程奎一双牛眼瞪着我:“人家痴情小少爷对你可是不计前嫌,你求雨不去拜龙王,跑到我这土地庙里烧哪门子香??”
“我...我不可能跟他的...”
男人冷笑两声:“小姑娘,你可真是心狠。展泽有你这么个妹子也是够倒霉。”
准备好和蒋家打长期战的想法一时充斥着我的头脑,我看着奶奶在哭,看着展泽被警察带走,心里问自己,还能更糟吗?干脆跟他们干到底吧!
宣判结束走出法庭,一个女记者朝我小跑而来,她叫着我的名字,连珠炮般地问了我几个问题,我什么都听不见,内心涌起无比的仇恨。
律师挡住了那些话筒,我转身要走又被另一些人围住。
蒋涣被保镖簇拥,我们再次隔着人群相望,他的眼中没有胜利的喜悦,而是无法化解的困惑,那些困惑在今后我们共同生活的日子里,我无数次地看到,它们占据着这个人的身体、思想、灵魂,令他成了无法解开的谜题。
直到他消失在我的生活里。
奶奶又开始酗酒,我和律师讨论怎样才能见到哥哥一面,我感谢他从始至终都对我们不离不弃。
“没有人威胁要我离开。”他苦笑着说:“在他们眼中,我不是什么值得打点或对付的人,”这个中年男人像是隐忍了许久,他的眼里泛起泪光,手颤抖地抖了抖诉讼材料:“这些......没有任何用处......”
我想起程奎端着烟斗,面带鄙夷地笑着说:小姑娘,你可真是心狠。
喝醉睡在沙发的奶奶打着呼,我到她房间的针线袋里找出周岩的联系方式,捏着那个电话号码,拇指不断在上面摩挲,拿起话筒,又放下。
沙发上的女人迷迷糊糊睁开眼:
“你在干嘛?”
“我想和蒋涣谈谈。”
她把地上的空酒瓶捡起来,揉着红肿的眼睛说:“你哥在里面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呢。”
“等在这里不是办法,要是蒋涣能和我见个面,说不定我能求求他给我们探视的机会。”
“你到底给那个小王八蛋灌了什么迷魂汤啊??”奶奶哭笑不得,脸上的皱纹全部拧在了一块儿:“他们那种家庭,他那种出身,还非你不娶,简直像是大便糊脑子里了!!”
“也许我是皇室的私生女也不一定呀。”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怎么不可能呢,你问过老爸是和谁有了我们吗?”
她没有心情再说下去,起身拽过披肩和皮包:“我去买点熟食,今晚不想做饭。”
“别买酒了。”
“你管我!”
坐在停尸间外,我打开那个奶奶被撞后,飞出了十几米却像是中了护身咒般只是裂开了口的食盒,里面的鸭腿饭起腻了,不见食盒附带的勺子,我用手抓着鸭肉和饭塞到嘴里。
蒋涣把手持电脑放在我面前:
“你现在可以放心跟我走了吗?”
电脑上是一张监视器视频截图,图中间躺着的展泽显然已经断气,脸上被红色唇膏涂得乱七八糟,头上歪戴着一顶黑长假发,伤痕累累的身体上套着一条被撕得褴褛的红色短裙。
“你这么晚才打电话给我,我好生气呀,不过周叔叔跟我说,你最后肯定会找我的。”
我看着他,咽下嘴里的饭:“蒋涣,你爱我什么?”
“我当然是爱你这个人呀,我们这么合得来。”
“你认为...我们合得来?”
“嗯。”他点点头,微笑着为我擦去嘴巴上的油腻:“你饿了的话我们去吃好吃的,我这就让周叔叔给我们订餐厅。别吃这些垃圾了。”说着他把我手中的食盒拿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车子要出隧道了,逐渐扩大的亮光使我眯起眼。
“看路,别看我。”我翻出墨镜戴上。
前方是出口岔路指示,任捷继续专注驾驶,我们都需要各自好好想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