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太过年轻了,他满心只有一种被戏弄的愤怒,却忽略了许多东西——忽略了黑暗中他黯淡下去的眼神,忽略了系袍带时突然颤抖的手,忽略了那句“自小风流”不同寻常的磕磕绊绊,以及隐藏在其中颤抖的试探。他坐在床上看着对方一步一步地走到门口,最终只平静地道:“好,那我们以后便不要见面了。”
俞移山推门的手迟疑地一顿,终究没有回头。
——多年后他才知,若是那时他回了头,大概便可叫他看见那满脸的泪水吧。
也是多年之后他才知,这个人满口胡言乱语,真正的谎话,却也只有那一句。
他回了山,闭关了一月之久,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想和别人说话,也不想下山,直到他一向热爱搞事情的二师弟热切地拉着他,说终岁山翻修,让他为自己房间挂一块风雅的匾额。
他握着笔,愣了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自己已经写下了五个字——凤歌笑孔丘。
当时他想起的大抵是那把剑,楚狂是天下名剑,沉稳古朴,与俞移山格格不入,只有名字还贴合他的性子些。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他弯了弯唇角,忽略了一旁连连叫好的顾陵,想着,那便……那便如此吧。
如何去留一个狂人呢?
直至在夏河的镇中,他再次突兀地出现。那眉那眼他梦见过无数次了,真正见了却也只能狼狈地侧过头去,冷声问一句“你怎么在这里”。
直至他撞破了师尊的秘密,被他在额间滴了一滴血,瞬间丧失了所有的理智,千夫所指之时居然只有这个人握着囚牢里他的手,沉沉地说了一句:“我信你,等我回来。”
直至他跪在云宫高高的台上,被三根天柱引下来的天雷灼得遍体鳞伤,他看见那个人膝盖上满是血污,却笑着亲吻了他的额头。
太好了,原来他真的喜欢我。
生死之际,他最后的念头居然是这个。
传闻阙阳山有一处碎梦谷,搜罗了天下人的碎梦灵,灵气成精,可与人对话解惑,只是相见极为困难,要叩遍谷下九十九级石阶,一步一跪,虔心至诚。
他的膝盖,想必就是那时所伤,严华真人虽把锦囊留给了他,但第二个锦囊极为要紧,他并不知解开的方式,只能用了这样的办法,拼尽全力救了他一命。
很多年后的清晨,周自恒从梦中惊醒,醒来看见的依旧是身边之人尚在熟睡的侧脸,那人依旧在他刚刚伸手的时候便睁开了眼睛,迷迷糊糊地道了一句:“周师兄,早啊。”
周自恒掏出他在怀中藏了多年的帕子,突兀地问:“这到底是谁的?”
俞移山眼睛都没睁,懒洋洋地答:“真是某个师姐做的,不过她是知道我当时要去见你了,专程送给我让我撩拨你用的……字是我自己写的,好看吧?”
周自恒有点幼稚地扯着帕子,问:“你写这句做什么?”
“觉得适合你,我当初下山除祟,初见你时,便想起了这首——”俞移山依旧闭着眼睛,睫毛在眼睑处颤抖,“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俞移山不睬他,只继续:“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
他拖着长腔,突然睁开了眼睛,迅速地揽住了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暧昧而促狭地说道;“野渡无人,只有你我,想不想做点什么……”
“那你当初,为何说谎?”周自恒十分有耐心且有耐力地坚持问道。
对方似乎不想和他讨论这个话题,泄气般地重新躺下,拿被子蒙住了头,敷衍道:“哎呀你都问了无数遍了,我跟你讲过了嘛,还不是怪你不懂人心,哪有人醒来就想听‘我喝多了会对你负责’的,人家想听的都是‘我喜欢你’,你自己不懂,还要怪我,真是不讲道理!”
周自恒心满意足,俯下身去吻他的眼睛,在他耳边轻轻地道:“不喜欢你,我爱你。”
那人没绷住,隔着被子抱住了他,笑开了花,他自出生以来,只说过一句谎话,其余即使再吊儿郎当掩人耳目,都是真心话:“我也爱你,我最爱你。”
※※※※※※※※※※※※※※※※※※※※
End.
注:
1.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韦应物《滁州西涧》
2.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
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
遥见仙人彩云里,手把芙蓉朝玉京。
先期汗漫九垓上,愿接卢敖游太清。
——李白《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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