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炆回身,见这件长衫颜色别致,似是浅浅的红色,又像掺了奶白。长衫上用了金银双线,一面绣日中三足金乌,一面绣月中三足金蟾,由上及下,分别杂流云、芝草、羽翅之纹。他十分新奇,拿在手上反复看了。朱棣告诉他,这是从吴江县找的布料,双面绣艺,颜色是最新的,名为“海天霞”。
朱棣左右缠着朱允炆穿上,朱允炆嫌那衣服太过女气,不愿穿。朱棣说,他穿起红色来,天下第一等的好看。又道,此地无人,随了他的愿吧。
朱允炆一分无奈、九分含羞,接过蝉翼长衫。见朱棣不避,便要赶他。朱棣却道,要帮他拿换下的衣服。说罢,伸手为他除了冠帽,解开顶髻,乌黑柔顺的长发流泻而下,交织在朱棣大手之上。他忍不住捧起一缕,放于鼻端细嗅。
朱允炆见了,面上更加害臊,急忙将身上衣服除了,只留一件单衣,顺手将宴会时穿着的冕服丢给他。
朱棣识得他含羞的反应,无声地笑着,捧起被暴力地砸在身上的衣服,走到衣架上挂齐整了,又坐在床沿之上,待他换了衣衫,招手唤他过来。
朱允炆伸长手臂,拨开面前的帷幔。白玉似的帷幔,被他一片接连一片分散了,又合拢在他身后。
朱允炆一步跟着一步地向他走来,一身红衣,明艳动人。初时,尚不看他,逐渐习惯了,眼中便只剩下了他。
朱棣怔忡间,还以为过来的是飘逸出尘的仙人,但那知晓情事之后,眉眼身段中的媚意,却分明是属于尘世的。
不,倒不如说,是属于他的,只属于他的。
他心中明了,这一番景象,他将一生难忘。
梦一样的朱允炆走到面前,朱棣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毫不犹豫地抓住了他的梦。
- - -
那以后,他们得了空,便会来故元禁苑的琼华岛上。
丝绸长衫开始冻人了,换作带了兜帽的真红色大氅。殿堂之中,也铺了绒毯,生起银炭。偶尔,红泥火炉之上温了黄酒,槅窗之下,多了一枝腊梅花,斜插于窄口的青瓷梅瓶中。
北平的冬天,比南方冷上许多,朱允炆不经冻,无事的时候,整日不出门,燠于屋中,口中抱怨着,金人起的什么名字,广寒广寒,怕是要将人活活冻死在这里。
朱棣便用身体给他取暖。
他真是爱极了每每“取暖”过后,朱允炆不着片缕地猫在一袭红衣之下,懒洋洋地蜷在他身边的时刻。
偶尔,还会主动缠着他,从他身上汲取热度,更像只黏人的猫了。
时节流转,冬去春来。
炉子撤了,腊梅枯干,红氅又换了红衫,桃李之花飘落在北平干燥的大地上。
一日,朱允炆起张季鹰莼菜鲈鱼之思 ,朱棣寻不到莼菜,便派门客延请了撰写食谱《易牙遗意》的隐士韩奕,用藻荇仿制了一道莼菜鲈鱼羹,一解朱允炆口腹念想。
河面的厚冰被春水消融的时候,徐辉祖前脚回了京师,朱权后脚去了大宁就藩。
朱权住在王府之中,朱棣的地界,二人之私,早已被朱凌探实。不过此事事关重大,朱棣只找个借口将朱权安排在了一处僻静的旧宫殿里,留他心腹仆役伺候着,吩咐下人不得擅自接近。
朱权喜爱弹琴,每日夜里不断,唯有徐辉祖同他在一起时才放下。
每到了晚上,徐辉祖不在王府出没的时候,深殿里的古琴清音,也便一道停止了。
朱权总是同徐辉祖针锋相对,时常将他堵得无言以对。徐辉祖碍于身份,只得不断向宁王殿下赔罪,背着人后又是一阵好哄。
就连得知徐辉祖回京之后,他也拒不出门相送。
朱棣在城郊长亭送别他时,见他屡次提及宁王,却不见他来,只能怅然而归。
回了王府,朱棣便邀朱权喝酒,微醺之际,吐露心声,对他说,如此不坦率,恐怕来日悔之不及。
朱权只作不知。
朱权走后不久,蓝玉北征捕鱼儿海的捷报传到北平。数日后,蓝玉将兵,俘了托古思帖木儿的次子地保奴,又至北平饮马。*
这是蓝玉接掌征虏大将军印以来,所立的头件大功。此次一举攻破元廷,逼得元主遁走,回去见了天子坐明堂,当是飞黄腾达了。
而他的前辈,开国六公爵中的宋国公冯胜,正被谪居于凤阳中,时而受朱元璋朝见,“自是不复将大兵矣”。
自开国以来,二十年过去了,新老之将更迭,由此可见。
无论怎的,京师发生了什么,各藩王又在藩国闹了什么八卦,今天这个仗明天那个仗,北平又出什么新案子有什么新鲜事了,朱高炽朱高煦朱高燧又闹了什么矛盾学习了什么,什刹海新开了哪家酒楼,钟鼓楼附近的街市摆了哪些前朝古董,积水潭游玩的女子时兴哪样妆容……
这日子啊,有了朱允炆在身边,便好像琥珀色的蜜一般,哗啦啦地流淌过去了。
后来,无论是朱棣还是朱允炆,偶尔的时候,也会天真地想,为什么生命不能永远停留在这一段时光里呢?
※※※※※※※※※※※※※※※※※※※※
「时顺帝孙脱古思帖木儿嗣立,扰塞上。二十一年三月,命玉帅师十五万征之。出大宁,至庆州,谍知元主在捕鱼儿海,间道兼程进至百眼井。……元主与太子天保奴数十骑遁去。玉以精骑追之,不及。获其次子地保奴、妃、公主以下百余人。……奏捷京师,帝大喜,赐敕褒劳,比之卫青、李靖。又破哈剌章营,获人畜六万。师还,进凉国公。」——《明史·列传第二十·蓝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