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辉祖从队前驾马而来,在马车前停驻。厚重的苍色车帘的缝隙里,露出琼脂般干净修长的一只手来。
朱允炆在车中,向前探出了身体,见了徐辉祖,面上露出一丝疲倦的微笑,道:“徐大哥,到哪了?怎么停下了?”
“殿下,这里是北平城南郊的驿站。天色已晚,我们在这里暂住一晚,明日再进城。”徐辉祖耐心解释道。
车帘被完全拉开,戴乌纱蝉翼冠,穿暗朱色盘领衫的朱允炆从马车中钻出身来。徐辉祖及时下马,将朱允炆小心翼翼地扶下车来。
眼前,是北平城南的驿站。残阳将尽,驿站华灯初上。守门的驿卒听闻响动,立即围了过来。徐辉祖向他们出示御牒,说明了身份,一名驿卒有条不紊却又以极快的速度将这件事传达给了驿丞。一时间,驿站灯火通明,驿丞和所有役卒统统来到门外,郑重其事地迎接他们。
此次来北平练兵,徐辉祖带了二弟徐增寿,顺便护送皇长孙朱允炆到燕王府讲习。因此,除了自己的亲卫之外,还带了朱元璋指派的亲军上十二卫的卫兵一百人。这倒不是朱元璋不重视朱允炆的安全,而是因为此时明朝以俭朴为国策,皇子亲王出行均不可大肆铺张。肯亲赏亲军十二卫一百号人,已经是破例而为了。
这一百多号人自然不能全部在驿站住下,徐辉祖便下令让自己的人在郊外安营扎寨,多余的亲卫军则按勋爵品级,一一安排。
虽然有准备干粮,但是驿丞早早下令准备晚饭去了。
朱允炆、徐辉祖、徐增寿则在驿站大厅中享用晚宴。
正等待上菜时,朱允炆问徐辉祖道:“明日进城之事,已经通知燕王了吗?”
徐辉祖道:“我们出京师之日,下官就已向燕王殿下飞鸽传书,将我们的行程告诉他了。如今不早不晚,正好在预定的时间抵达,想必殿下已经知道了。”
“那就奇怪了,为什么燕王不派人来迎接我们呢?”
徐增寿恍然道:“对啊,要是燕王知道我们今日到达北平,怎么会不安排人接待我们呢?”
“这……”徐辉祖也似乎是刚刚意识到这一点。
朱允炆道:“四叔可有回信?”
徐辉祖点头,不解道:“那信上明明有说过他会为我们接风洗尘的。难道是王府事繁,殿下给忘了?”
“对了,今日是端午节,王爷应当正忙着自己的事吧。”徐增寿失望地支起下巴,道:“唉,我还想早些见到英姐呢,罢了罢了。”
朱允炆道:“徐二哥放宽心,明日进城,总是能见到的。”
徐增寿急急忙忙道:“哎呦我的殿下,我的小祖宗诶,您可别这么叫我!您和大哥亲近,您叫他一声大哥,我能理解。但你这……我,不是,下官实在是受不起啊!”
朱允炆闻言,惊诧地看向他,道:“对不起,徐大人,允炆不再这样称呼了。”
徐增寿见朱允炆水晶似的眼睛就这么望着他,还自道名字,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登时脑袋一空,双眼都不知道该往哪儿瞟。恰巧这时,饭菜端了上来,朱允炆及时将头回转去了,好奇地看着北平的菜肴。
三人忍不住食指大动,热腾腾的饭菜,正好填饱肚子。
整个吃饭途中,朱允炆都对每一道菜充满了兴趣。有些菜色明明他以前见过,但因这菜是北平产的,便觉得好像有哪里不一样。每吃一口,他都会忍不住想道:原来四叔平时吃的是这样的东西,他比较喜欢吃什么呢?这样一想,连单调的进食过程也变得充满了意义。
不仅如此,北平的田野、北平的山水、北平的夏夜的风,对他来说,都充满了新鲜感。他第一次来到中原以北的地方,沿路走马观花,浑然不知疲倦,对大千世界的好奇与向往,正是刚开始旺盛生长的时候。
咚!——咚!咚!
遥遥传来响亮的梆声。
更声响过第三重,朱允炆抬眼看了看客房中摆放的刻漏,已是夜中时候。他将手中的箧中,准备灭了灯入睡。这时,屋檐上、窗户上,忽然响起了渐次而错落的碎琼之声。
朱允炆推开了窗扇,面上便感受到一片湿润的潮意。
下雨了。
没想到几个时辰之前还燥热的天气,竟然下起了夜雨。
朱允炆任细密的雨点洒落,稍稍驱散初夏渐生的热意。抬眼,只见远方一片漆黑,零星有两三点灯火,被雨泅润了,是耕种的人家。东面,低矮的山脊隆隆起伏在地平线上,剪影黑得深邃。
他静静地观看着黑夜中无形的雨,突然之间,只觉得滴滴答答的雨声之中,好像混入了一丝强劲的杂音。
下冰雹了?!
朱允炆难以置信地想。
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得、得、得得……
他终于听清楚了,这是夜半行路之人,在这夜雨中,飞也似的马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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