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马思远离了视线,朱元璋像是卸下了防备般,满脸尽是疲惫的神态。
他同朱允炆坐在栏杆上。远处放风筝的宫女们早早不在了。庭院一片宁静。朱允炆望着朱元璋疲态尽显的面容,恍惚觉得那个记忆中年盛气壮的皇爷爷真的老了。他逐渐回忆起来,好像自从皇奶奶死后,这种变化就已经开始了。
朱元璋肃而道:“允炆,我问你,你可要老实回答。你读的书比皇爷爷多,守诚二字不用我多说了吧。”
“皇爷爷,您尽管问吧,允炆知无不言,言无不信。”
“那好,我问你,三天前,初十的晚上,你在哪里?”
朱允炆登时愣了,“这……我……”
朱元璋直勾勾地看着他。
“禀告皇爷爷,那天我,我同爹爹去那……叫飘零馆的地方听琴去了。”朱允炆不自禁地低下了头。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朱元璋惊愕地瞪大了眼,右手在膝上摩挲着。他想了想,问道:“飘零馆是什么地方?你们为什么特意出宫听琴?”
“这个……我是听爹爹说,飘零馆有全京师最好的琴师,这才去的。至于这飘零馆,从前是京师的官妓之地……允炆知错了,允炆下次再也不敢了。”朱允炆先是慢悠悠地解释了一半,突然转变了语速,向朱元璋保证着。
“你有没有……?”
朱允炆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同爹爹只是去听琴而已!我们还遇到了魏国公大人。之后还和他一起教训了要占那琴师便宜的一名锦衣卫呢!”——在朱元璋面前,朱允炆总是克制地叫着徐辉祖“魏国公”,不敢有任何不合礼数之举。
“哦?锦衣卫的人竟然在那种地方?”
“可不是,”朱允炆回忆道,“他们还穿着公服,并未更换便衣。为首的小统领见那琴师好看,非要将他带至二楼的雅间同饮。我们看了都很生气。爹爹和徐大人就冲进了房间将琴师救下了。”
“那么,依你所见,确实锦衣卫做的不对吗?”
朱允炆坚决地点头,“不错,那个统领对琴师动手动脚,我们都看到了。其他的锦衣卫不仅没有袖手旁观,反而还帮着他为非作歹,众目睽睽之下,实在是恬不知耻!而且啊,我听说近来议论锦衣卫事情越来越多了……皇爷爷,您一定要好好管管他们!”
朱元璋沉吟了一声,道:“朕也正想问问他们。好了,朕这就问完了,你快回去找思儿吧,皇爷爷留在这里坐一会儿。”
朱允炆乖巧地摇头,贴近了朱元璋,将头倚在他的肩侧。衣料的褶皱中,传来一阵浓浓的龙涎香的味道。
“允炆陪皇爷爷坐吧。我每天都能见到妩儿,但很少有机会和皇爷爷单独在一起。”
“允炆真是孝顺。”
阳光映着朱元璋面上灰白的胡须和须下的微笑。
“皇爷爷过奖了,这是允炆应该做的。”
半晌,朱元璋忽而道:“你们倒是听的什么?真有那么好听吗?”
朱允炆回答道:“那日弹的是一曲《胡笳十八拍》,确是天籁一般的仙乐,琴师也有着出尘的气质。”
“下次那地方少去。喜欢就把人请来宫里,说是皇爷爷亲自批准的。”
“允炆知道啦。”
* * *
春天晴朗的日子持续了几天,便迎来了一段阴雨连绵的时间。
在第一个雨天里,朱元璋亲自颁布了一道诏令,取缔了锦衣卫,一时在朝中掀起轰然大波。*
这个在不久前还长袖善舞、气焰滔天、饱受恩宠的锦衣卫,竟然在一日之内,离的离,散的散,入狱的入狱。诏书上所写的罪名,有滥用私刑、挟带私怨、欺压百姓、制造一系列冤假错案等等。对此,民间大快人心不说,朝中上下亦呈现出一片欢喜鼓舞的态度,人们结束了提心吊胆的生活,恢复了私密的空间与享受。
当然,这在那时只是朱元璋一时的想法。对于朱元璋来说,他是需要锦衣卫为他办事的。因此,后来锦衣卫的复建,便可以想见。这是后话不提。
有谁能想到,推动这一件事的进程的,非属朱权不可。
那日,他在雅间中,迅速地想出了一套办法堵住锦衣卫的嘴。他先是让朱标在回宫经过宫门的时候,令守门的侍卫误以为车中的人是皇长孙朱允炆。在朱元璋收到锦衣卫的情报,开始调查朱标和宋谨是否去过飘零馆之后,势必会得到两套回答。猜忌心强的朱元璋不会相信任何一边,他选择的只会是向他认为绝对可信的人求证。这个人,朱权猜测,除了朱允炆之外还有谁呢?
他只是设想了一个办法,可以同时令太子不受苛责,也令锦衣卫自食恶果,没想到真的会有成功的时候。
他将设想的说辞一一告诉朱允炆,同时向他保证这既是在保护他的爹爹,也是为了惩治嚣张的锦衣卫。
然而,使得朱允炆最终选择答应他的,却是皇太子亲自告诉他,愿意趁北平战事吃紧的时候,送他去历练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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