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早抵达栖霞寺，寺中人流逐渐聚集起来。他们在茶室中挑了个位置，饮着用栖霞山泉泡的清茶，气定神闲地坐等法会开始。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忽然有茶室中接待的小沙弥过来，说是有小间的贵客招待他们中的某一位过去。

朱棣见这小沙弥面有慈相，很是舒服，道：“是哪一位？”

小沙弥不去看他们，低眉顺目道：“那位客人说了，是三位施主中最高的那位。”

他们三人面面相觑一阵，朱棣和朱允炆同时瞧着徐允恭，徐允恭了然起身，小沙弥望了他一眼，道：“施主请随我来。”

徐允恭身长八尺有余，站着的时候如同高杆一般，这在他的友人中，也是颇为有名的。

徐允恭跟着小沙弥走到了茶室尽头，那里都是额外建造的几间小房间，用于招待贵客。小沙弥在其中一间紧闭的门外站定，向徐允恭恭敬地一拜，便离开了。

徐允恭不明所以，但还是打开了门。

门扉开启，可以看见屋内正对着窗户的一张深檀色三屏风罗汉床，床上一张同色云纹翘头撇足炕案，以及案的一侧，正倚坐在床上，撑起修长玉臂，抬眼瞧他的白衣男人。

其实，若不是看到了他的体格，徐允恭并不会知道，眼前的这个人是男儿身。因为他穿的，是汉时样式的女服，面上也画着浓艳的妆束。那模样有些眼熟。

“公子可否关上门？”

他说话时掐着嗓子，声音听起来很尖柔，就如戏子一般。

徐允恭转身阖上门。

那人见状一笑，红唇曼妙，下床朝徐允恭走来。

那原本藏在裙裾之下的脚也显露出来，徐允恭瞥见，不禁屏住呼吸。

那是一双雪白的赤足，真的是雪白的颜色，没有一点瑕疵，连血管都淡到看不分明，脚骨很长，脚趾也根根分明，仿佛一副美人的皮相，却长在了男子脚上。

他走过来的时候没有声音，走到徐允恭身边的时候，抬眼望他，尖着嗓子道：“公子果然很高呢，站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

徐允恭笑着回他：“阁下也是。”

粗略比较下，他大概只比朱棣矮了一些。

男人双手捧着徐允恭的手，将他牵引至房内。徐允恭没有配合，但也没有反抗。

男人一边走，一边抱怨道：“从戏台上下来到刚才，奴家一直穿着高底的鞋子，脚都被磨痛了。”

徐允恭坐于罗汉床上，附和道：“不如由在下出面，为卓文君买一双新鞋来如何？”

男人以手掩口，摆出戏子惯用的娇态，“呀，公子还记得奴家，那奴家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这个男人，正是刚才演出杂剧的那位卓文君，虽然在平地上看比卓文君本人伸长了那么几号。

他为什么会找自己来，徐允恭也有了大致的猜想。

自古以来，伶人戏子身份低微，却为了生计时常抛头露面，再加之自身条件优越，时常受权贵之人欺辱，但若得人依傍，生活便会容易些。屈身一人之下，总比任人欺压强些。明初之际，这样的情况也不少见。

那么，眼前这个男人，也是为了这样的原因找上自己的吗？

徐允恭虽然这样猜想，但总觉得他不像是曲意逢迎之辈。

男人伸手为他倒茶，那手也和脚一样，骨节细长，皓白如雪。

“不过在下的眼光实在不太高雅，只希望阁下不要嫌弃的好。”

戏子掩口道，“呵呵，奴家高兴还来不及呢。”

之后，徐允恭静静等着他开口。

“请公子前来，是有一事相问。”戏子果然主动道。

徐允恭抿了一口茶，茶中有花香味，“在下知无不言。”

“方才看戏中途，公子忽然离开，可是因为戏不好看，还是奴家的琴声难为一听呢？”

徐允恭明白过来，原来这人是来找自己请教的。

他忙道：“戏很好看，阁下的琴艺也是一绝，只是在下发现身边之人不见了，所以急于寻找而已。”

“哦？什么人呢？”不意他追问下去。

“是在下的后辈。”

“是吗？”戏子掐着嗓子反问道：“我见公子等候时面色惶急，四顾不暇，竟连戏上演至高潮也无法吸引你的注意，还以为那位不见的，是公子至爱之人呢。”

徐允恭淡笑，“阁下想多了，只是那位后辈身份尊贵，不可出现万一而已。”

戏子掩口，忽然宛转道：“公子可知，这出《私奔》其实并未演完。”

“是吗？”

“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结为夫妇后，司马相如意图纳妾，卓文君便写了一首《白头吟》，挽回了夫君的心。只是这《白头吟》实际上却是东汉之人所写，附会在卓文君身上罢了。那么，司马相如变心，与卓文君挽回夫君，这两件事，究竟哪件是真，哪件是假呢？”

见徐允恭凝神瞧他，戏子款摆着修长的肢体，“啊，奴家都是听人讲的，自己都没有看什么书，但是戏演久了，难免有些疑惑，这才想向公子这样的读书之人请教。”

徐允恭摇头道：“在下书也读得不多，因此并不知道。”

“是吗？那奴家也不强人所难了。”戏子交换了双脚，任裙裾堆在足背上。

徐允恭转开视线，“那么，若是无事，再下便离开了。”

戏子挽留他，“公子何不喝完了这一杯再走呢？”

徐允恭点头。

对面，明亮的天光透过窗纱映在他的脸上，戏子托腮，低吟浅唱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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