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起来吧,棣儿。”朱元璋躬身,将他扶到一旁的榻上,突然放柔了语调,“伯温死了有六年了,你也查了六年,只为了一个老臣,你为何花费了这么长时间?”
“为了道义。”朱棣不假思索。
“道义?”朱元璋微微惊讶,“仅仅为此?”
朱棣深吸口气,挺起胸膛,道:“刘基先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向朱元璋说出自己长久以来保守的秘密,是需要很大勇气的。
以往他表现得低调,只为避免锋芒太露,以求自保。但是如今胡惟庸身陷囹圄,错过这次,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唯有铤而走险,对朱元璋坦诚一些。
“辛苦你了棣儿,先退下吧。这件事朕自会处理。”
遗憾的是,朱元璋没有给他一个明确的回复。
朱棣悻悻而退,直到走出宫门,朱棣才发现,胸中这股郁塞之情从何而来。
原来,朱元璋对他,连一个夸奖也吝于施舍。
好巧不巧,宫门外,他与朱棡擦身而过。
朱棡穿着一身朱红锦袍,脖子上围了一圈白狐披肩,双手藏于手套中。他身后跟了一位太监,赤手拿着他的弓袋箭囊。
朱棣不欲说话,只朝他点了点头,便匆匆而过。
这时,朱棡却叫住了他。
“四弟,怎么穿得这么少?”他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哎哟,难怪刚从屋中出来啊。父皇这儿你倒是跑得勤快。”
话中的讽刺之意比寒风更甚。
第一次,朱棣那么想要冲那张白里透红的圆脸来上一拳。
***
“启禀陛下,”毛骧跪地禀告道:“燕王殿下已经回宫了。”
“好,平身吧。”朱元璋点头示意。
“下官有一事不解。”
“爱卿请说。”
“燕王殿下说的,究竟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朱元璋闻言一笑,“真假且在其次,倒是朕忙于朝政,对儿子疏于管教了。”
“下官不懂。”
朱元璋意有所指道:“他的心大了,想做的事情也多了,但是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还是应该明白。”
毛骧低头不语,又听得朱元璋道:“你给朕把李善长带过来。”
“是。”
毛骧办事,三个字,快狠准,朱元璋一向很满意。
估摸着约有一炷香功夫,朱元璋就见到了李善长。
李善长还穿着常服,刚从外面冰天雪地的进来,斑白的头发随着身体冻得打颤。
朱元璋眯起眼睛,指着铜炉对他道:“去那儿站着吧。”
李善长怎敢违抗,乖乖走了两步在铜炉前站定,顺带烤个炭火。
“赐座。”朱元璋朗声道。
一张黄花梨的太师椅摆到李善长面前。
“多谢圣上。”
李善长谢过欲坐,朱元璋叫住他:“谁让你坐的?”
“啊?”李善长不解,不是皇上您老人家么。
“手把着座椅,屁股坐炉子顶上,把牢了,免得你跳起来。”朱元璋淡淡道,好似寒暄一般。
“圣圣圣圣上……”
李善长的手从椅子上弹起,双膝跪地。别说坐了,能跪着就不错了。“老臣、老臣不该勾结逆党胡惟庸,老臣知错了!”说罢,朝自己脸上不住掌掴。
“停了。”朱元璋说了两个字,李善长立时停下。
朱元璋又道:“身为胡党,是肯定要罚的。”
李善长老泪纵横,“哎哟……老臣一时鬼迷心窍,才被胡惟庸这逆贼笼络。不过老臣早就退隐官场,对他们所作所为一无所知啊!”
朱元璋不理他,自顾自道:“你功过相抵,朕留你一条老命。”
“啊?!”
这心一上一下的,李善长有些遭不住。
“但是你这狠毒心肠,却不能就此了之。”
李善长不明白朱元璋此话何意,辩解却还是要的,“何人在圣上面前诽谤我?”
朱元璋瞥了他一眼,“刘基的死,有你一份没有?”
说罢,朱元璋等待李善长回答,却见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意外神色,之后,又归于那副好欺负的老实模样,“没想到我这把年纪了,还有人向您诬陷我。”
朱元璋突然喝道:“有什么坐上去说。”
李善长吓得一把抓住了扶手,屁股对准了铜炉的方向。
“坐吧。”
“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圣上!无……无论如何,老臣行得正坐得端,圣上就是用刑,老臣也不会承认莫须有之罪!”
他很有志气地说完,屁股临在铜炉上只有须臾之距,却紧紧抓着把手不肯坐下,额上已是冷汗涔涔。
朱元璋皮笑肉不笑,“爱卿,起身吧,朕和你闹着玩的,咱们两个也很久没有叙旧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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