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基也在一旁补充道:“季迪,你不是说还想当官嘛,你不是还想回到翰林院继续修你的《元史》嘛?不要因为一时没有出路,就发起天大的牢骚来了。”
杨基又是心直口快,高启扫了他一眼,道:“我虽这样想,可朝堂已不是能容得下我的地方了。”
他说得越是平静,越是笃定,却令朱棣心中越是闷闷地生疼。
有文采而不得用的士人比比皆是,但是高启非但满腹经纶,文采斐然,胸中更有凌云壮志,绝非那些个孱弱书生,碎嘴儒士可以相比。
朱棣感觉得出来,高启是能当大任的人。
但他现在,却因为仕途挫败而灰心归隐。
此人若是一生际遇寥落,便只能身居陋室,将满怀壮志寄托诗作中了。
朱棣呢?他身为堂堂燕王,难道就不能为他做些什么吗?
他心下焦急,想要给高启帮这个忙,突然,脑筋一转,灵光闪过。
之后,他将房间上下四下打量一通。
道衍察觉了,忍不住问道:“你在我这儿找什么呢?”
朱棣在他耳边说了一句,道衍恍然一笑,眯起双眼,带着朱棣走进了内室。
朱棣见朱允炆还在床上睡觉,和道衍使了个眼色,两人尽量不发出声响,在桌边坐下,道衍取出朱棣所要的纸笔和信封,摆在他面前,又在朱棣耳边轻声道:“我看这事恐怕不行。”
朱棣莫名道:“为什么?”
“高启这人志向高洁得很,这事他一向不喜欢。”
“怎么可能?”朱棣惊讶,“这么好的机会送到他面前,他能不接受吗?”
道衍微微摇头,但笑不语,只为他磨起墨来。
片刻之后,朱棣回到外厅,在众目睽睽与众人期待下,将手中的信交到高启面前。
高启看了眼信封,疑惑道:“魏知府亲启?”
朱棣满意地点头:“这是干谒信,你拿着他去找魏观魏知府,看在我的面子上,他肯定会将你推荐入京的。”
朱棣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接受高启的感谢,谁知他看都没看,将那信又推回到朱棣手边。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朱棣大骇。
高启淡淡道:“不以才学选人,反而趋炎附势,净走旁门左道,高某生平最不齿的就是这事。”
“你,这……我……”
朱棣被他一说,心生羞赧。皇室和官员之间相互举荐,这在他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怎么到他眼中会变得如此罪大恶极了?
“小王爷也是好心。”杨基见状,为他们打起圆场来。
此时,却听到一个稚嫩的童声从内室中朗朗传来——
“青丘子,臞而清,本是五云阁下之仙卿。何年降谪在世间,向人不道姓与名。”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清瘦而俏丽的孩童,带着一屋子的香气,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孩童自然是朱允炆。
他的出现,令屋内出现了瞬间的沉默。朱棣想他刚才不是还睡着么,难不成是被他吵醒的?而杨基、高启和道衍想的却完全不同。
朱允炆刚才所念的,是《青丘子歌》的开篇,高启颇为得意的一首诗作。
杨基和道衍也听出来了。他们各自都在想,这样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岁上下的孩童,与他们素不相识,又怎么会知道高启的诗呢?
正疑惑间,却见朱允炆迈着小小的步子,吃力地走了过来。半路中,又被一人扶住,朱允炆抬头,见朱棣板着一张脸训他:“你出来干嘛,还不赶紧回床上待着。”
说罢,朱棣惊愕地瞪大了眼,朱允炆这臭小子,竟然对自己做了个鬼脸!
朱允炆将朱棣甩在身后,走到高启面前,用脆生生的声音问道:“这位先生,请问您就是高启高青丘吗?”
高启不知来者何意,正待点头,杨基却抢在他之前回答:“小小王爷,你怎么认识高启的?”
朱允炆甜甜地笑着,回道:“我在魏知府府上住的时候,听他提起过高先生的名字。魏知府说高先生像李太白一样,是‘天上谪仙人’。他还说他最喜欢的便是先生《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一诗,什么‘我怀郁塞何由开,酒酣走上城南台。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是他常常吟诵的。”
朱允炆清脆生嫩的声音,念的却是如此苍茫之句,一字一顿间,如珠玉相击,落在众人耳中,仿佛隔了悠久的时空,令诗中之愁闷带了另一重境界。
高启听罢,沉默不言,若有所思。
杨基惊喜道:“没想到这位魏知府还是咱们的同道中人呢。你要是去谒见他,他还不得高兴坏了?”
道衍也道:“既然如此,高兄去见一见他又有何妨?即便没能重回旧位,当是认识位朋友也是不错的。”
高启终是点头,伸手拣起朱棣写的那封干谒信,放入袖口。
很久以后,朱棣都没有忘记当时高启所伸出来的那只手。
他有一双大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若是写字,握的当是狼毫大椽,挥洒泼墨,****。若是使剑,当是古雅玉龙,击刺凌厉,剑光如雪。那时他的手近似枯瘦,却似蕴藏了深厚的力量,一收一舒间,犹带一声长长的沉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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