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倒立的长柄伞滴落, 楼梯间灰色的地面被晕得更加潮湿。
自动感应灯静静熄灭, 只留下清浅的呼吸声。
外面有赶来上课的学生埋怨天气恶劣, 嬉闹声穿过木门传了进来,感应灯重新亮起。
倪千夏扬起头:“你现在多高了?”
喻辰没看她,视线落在对面斑驳的白墙, 他们的影子映在墙上, 被灯光放大,仿佛紧紧粘在一起。
他往旁侧开半步:“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吧。”
别关心,也别叙旧。
别装出大家都还旧情难舍的样子。
倪千夏胸口发闷,马上就快六月了, 他们分开这么久之后喻辰第一次对她说话, 任谁都听得出其中的拒绝。
她握了握拳,提醒自己不能因为这点态度就逃避。
如果不把想说的话全部说出来, 那么再多的勇气也无济于事。
“可能你会觉得我接下来的话又是在骗人,”她连腹稿都没有打,凭借本能将她认为最该说的先说了出来,“但是喻辰, 之前的很多事,确实是我的不对, 我要跟你道歉。”
话音未落, 喻辰说:“没关系,都过去了。”
倪千夏哑了一般, 微微张开的嘴唇里再也发不出声音。
她望着男生淡漠的侧脸, 想从他眼中看出几分在意与计较, 然而或许是灯光还不够明亮,也或许是他又长高了太多,身高的差距让她什么也看不到。
好像连怨恨也随着时间的流失而消逝了。
不痛不痒,无波无澜。
“没了?”喻辰终于扫她一眼,“那我去上课了。”
他从她身前经过,伸手去拉门把。
门缝稍稍打开的瞬间,倪千夏听见脑海中有个声音在对她说:不能让他走,如果这次他走了,那么她将来会后悔一辈子。
她平生头一次有了那么大的力气,抓住喻辰的手腕往后一扯。
男生毫无防备地后退两步,她用身体挡住了门。
喻辰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总算有了些许波折,他皱了下眉,转身往楼上走。他腿长,步子也大,眨眼间便上了一半的楼梯。
另一种恐惧涌入倪千夏的身体,迫使她大喊道:“喻辰!”
喻辰停下脚步,回过头。
他站在七八步台阶的位置,本应是高高在上,但说不清是因为眼尾下垂的角度,还是因为倪千夏依然记得他曾经颤抖过的嗓音,她突然觉得……
他只是陷入了无法再相信的泥沼之中。
倪千夏抬起眼与他对视:“反正那么多谎话你都听了,要不要再听我说一句真话?”
喻辰保持着安静。
“我喜欢你,这是真的。”
静了几秒,喻辰毫无预兆地笑了笑。他似乎比以前瘦了一些,笑起来时身影单薄地晃了几下。
四下无风,而他摇摇欲坠。
“是么?”少年的声线嘶哑,“随你。”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在彼此心中都扎了一下。
倪千夏的声音又小了下去:“我把你都想进未来里了。”
哪怕在最心怀侥幸的时刻,她想的未来都会有喻辰参与。和她一起离开宁城远赴他乡的那个人,不可以是别人,只能是喻辰,也只许是喻辰。
除了他以外,其他人都没有任何意义。
沉默无声蔓延,喻辰低下头,看着几步之外的小姑娘,心中只感到一阵荒唐。
“我也是。”他坦然承认。
倪千夏的眼神亮了起来。
但他继续说:“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管你来找我是为什么,以后都别来了。你说得对,读书很简单,再难的题都比你好猜。”
“我没你基础那么好,随便就能考第一。我现在没心情也没精力再去猜你说的到底是真是假,都已经不重要了,明白么?”
“就这样吧,我现在过得很好,你也别再觉得对不起我。”
他太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说完后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外面雨大,早点回家。”
倪千夏固执地摇头,不肯走。
喻辰绷紧嘴角,再开口时终于保持不住平静:“倪千夏,你还要我说多明白?”他抬起手,指了下她,“我告诉你,但凡是个正常人,在一个坑里摔过一次,他哪怕再傻也知道下次要绕开走!”
“我不会。”
她声音很低,却比往常更加笃定:“喻辰,我不会。我从很早就提醒自己不要喜欢你,因为那样等到分开肯定会难过,暑假结束的时候试了一次,比想像中还要难过。”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迟迟没有落下。
倪千夏看向他:“可是后来你来了,你认,我也认。再后来你走了,我知道喜欢你会让我难过,但是我不怕摔倒,”她竭力控制住情绪,“我不怕。”
只要你还在,我就什么也不怕,就敢去想关于未来的事。
她低下头,用力擦拭眼泪:“我们谁都没说分手,你就还是我男朋友,对吧?”
喻辰咬紧牙关,不肯回应。
倪千夏的心又沉了下去:“不承认了是不是?”
她清了下嗓子,不想被他听出话里的鼻音:“那好,你现在就说出来,说你一点都不喜欢我了,要和我分手。”
喻辰侧过脸,几个简单的音节在喉咙里打转,却始终无法脱口而出。
“说啊。”她催促道,“你说了我就信。”
因为我喜欢你,所以你说什么话,我都愿意相信,就像你曾经毫无保留地相信我那样。
只要你说,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来找你了。
时间悄无声息地游走,两人在对望之中拉扯。
最后的最后,喻辰转身,一言不发地离开。
·
一个周末过去,时间进入六月。
某天晚上,倪千夏回到家,发现倪琛和严梓榆都在。餐桌上摆满了菜肴,周姨正从厨房里端出刚熬好的汤。
这是春节之后,一家三口第一次碰面。
倪千夏把书包放回楼上,下楼时听见严梓榆问:“不是六点就放学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有点事。”她简短回答。
她最近每天放学后,都去育才辅导中心的楼下等喻辰。他去补习班的时间不固定,可能是在故意躲她,但倪千夏知道他肯定会来,索性无论如何都等到六点半才走。
见了面也不做什么,就看看他长没长高瘦没瘦,是不是还是那样不爱笑不爱说话,然后就能一路哼着歌回家。
严梓榆不满意她的敷衍答案,还想再追问几句。
倪琛出声道:“好了吃饭吧,周姨忙了半天做的一桌菜呢。”
三人吃饭时都不说话,跟演默片似的共享晚餐。
直到最后一个人放下筷子,严梓榆才重新开口,问起她七校联考突然考到第一的事。
倪千夏说:“可能就是开窍了吧,我也没想到能考第一。”
“继续保持下去,”严梓榆难得露出了笑容,“你本来就该比其他人出色。”
倪千夏乖巧地点头。
“夏夏快过生日了,想要什么礼物?”倪琛给妻子的杯中倒酒,转头问女儿。
“我要什么,你们都给?”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彼此都有些犹豫,最后还是倪琛斟酌着说:“你可别像小时候那样,要爸爸妈妈不工作陪你去游乐园啊。”
倪千夏笑了起来:“这倒不用,我懂事了嘛。”
另外两人动作一顿,都觉得这次见了面,女儿身上似乎发生了什么变化,但他们三人平日里相处得少,谁也说不出来具体的变化源于何处。
倪千夏看出他们的惊讶,端起水杯喝了口果汁,嘴角扬起一抹笑容。
她在按照向舟所说的那样,试着与自己和解。
这段时间里她思考了很多问题,从自己这古怪性格的养成开始剖析,一点点把从小到大的经历回忆了一遍,惊奇地发现原来她种种怪异举止的背后,原来原因就只有一个。
她有点缺爱。
换了以往,她肯定不愿意承认。
可是离开喻辰之后,哪怕她百般否定也不得不承认,她贪恋着那份喜欢,更贪恋着那个喜欢她的少年。
然而少年被她伤害了,她需要弥补自己犯下的错。
但继续像以前那样活着是不行的,倪千夏很清楚,她性格里有某些缺陷,只要它们还在,将来某一天她恐怕还会故态复苏。
她想变成更好的自己。
所以要学会和解,这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但还好只要想到喻辰,她就不会怕。
父母还在等她索要生日礼物,倪千夏放下水杯:“我想要一笔钱。”
“多少?”
“很多呢,”她仔细地想了想,“你们不是替我买过理财吗?从小学就开始买了,到现在应该有不少了吧?”
倪琛皱眉:“你要动那笔钱?”
严梓榆看向她:“夏夏,你到底要什么礼物?”
“我想,”她顿了顿,轻声说,“我想你们帮忙拿去做慈善。”
“慈善家里一直有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