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完之后,喻辰把衣架递给倪千夏,示意她自己去晾。
房子没有阳台,室外风雨交加,倪千夏看见进门处的天花板有一排横杆,便把衣服一件件地挂在了上面。
喻辰不知道从哪儿找出一个电热器,让她蹲在门口把内衣裤烘干。
“要烘多久呀?”她把两件单薄的布料拿在手里翻来翻去,到底还是夏天,蹲在电热器前她又开始发热,“其实这件T恤挺长的,也不透,我不是很介意。”
喻辰将电热器开到最大档:“我介意。”
“……”倪千夏顿时感觉面前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她侧过脸,抬眼怒瞪着对方。
男生淡淡地笑了笑,眼神向下:“你吃过饭没?”
“没有。上次的鸡蛋面还能做吗?我想吃那个。”
喻辰顿了顿,他今天放学后刚去超市买过菜,她矫情点要吃大鱼大肉他都能凑出一桌,结果谁知道却只点了一碗鸡蛋面。
连猫都吃得比她好呢,他想了一下,低声问:“不吃别的?”
“嗯,只要鸡蛋面。”
十几分钟后,面煮好的时候,倪千夏摸着手里的布料差不多了,就进了卫生间换好。
出来时刚好看见喻辰把一瓶辣椒油辣椒油放到茶几上。
鸡蛋面的味道还是和上次一模一样,倪千夏安静吃面,喻辰就坐在旁边玩手机。手臂搭在沙发靠背上,袖口下露出一段令她感到陌生却漂亮的肌肉线条。
等她吃完,喻辰就把碗洗了。
刚把碗筷放进橱柜,室内就毫无预兆地陷入黑暗。两人皆是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
停电了。
“靠。”喻辰低骂一句,家里没有准备蜡烛。
他摸到打火机,借着光线进卧室抱出一个枕头和一床毯子,扔到沙发上就赶紧松开打火机,嫌烫般甩了甩手。
台风天的夜晚无事可做,两人只能早点睡觉。
“你睡里面,”喻辰抓过倪千夏的手,他熟悉家里的环境,知道怎么走才不会磕到家具,“晚上有事就叫我。”
男生的手掌宽大,骨节清晰,倪千夏有种他稍微用力,就能将她手腕折断的错觉。
她小步地挪到床边,眼睛逐渐能适应室内的昏暗。
被子很随意地堆在那里,光是看着就能想像到男生早上起床的时候,是怎么不耐烦地将它踢到一边,然后打着哈欠去卫生间洗漱。
喻辰蹲在床头柜边,摸到一瓶喷雾,转身往被子和枕头上都喷了几下。
空气中弥漫开清新的桃子味,净化了若有似无的烟味。
在他离开卧室之前,倪千夏问:“你说明天还会上课吗?”
“不知道,”喻辰说,“早上起来等通知吧。”
她想了一下:“我希望不上课。”
“不上那就是台风还没走,我们都困在这儿了。”喻辰笑道。
听觉在此时变得格外灵敏,他的声音低而干净,如鼓点在心间轻轻碰撞。
倪千夏没再说什么,她只是忽然觉得,困在这里也不错。
见她不再说话,喻辰便走出卧室到沙发上躺下。他个子太高,只能屈起膝盖才不至于把脚悬在半空。
静了一会儿,他听见倪千夏轻轻地把门关上。
门没有锁。
·
雨下了一整夜。
次日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喻辰就被天花板的灯光照醒。他用手臂挡住眼睛,意识到来电了才慢吞吞地翻身起来,拿手机去卧室充电。
倪千夏还没醒,被子也没好好盖,被她当作抱枕抱在怀里。
T恤下摆掀起来一截,露出雪白的大腿。熟睡的女孩子在晨光之中显得尤为柔软,好像可以随便被人伤害,但又令人想要尽力去呵护。
真是一点防备心都没有。
喻辰叹了声气,拔掉充电器去了客厅。
手机在半夜就没电关机,等了一阵才总算能够打开,喻辰点进育才辅导中心的公众号,看到早上更新了一条通知。
还真不用上课了,他挑起眉毛,点进短信界面发现昨晚又新增了气象局发来的几条消息。
这次的台风比预期中来势凶猛,预计要到今天深夜才会离开宁城。
喻辰感觉情况不妙,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天气似乎比昨天更加晴朗,空中依稀有薄云飘过。
短时间的台风眼而已,过不了多久狂风暴雨便会再度降临。
长乐巷的基础设施早已老化,他没多犹豫便把充电宝找出来一并充上电,然后又进厨房接了一大盆水。
半夜时应该停过水,刚放出来的水泛着锈红色。
喻辰之前的倒掉,重新接好后从冰箱里拿出几个包子蒸上,等待早餐做好的时间里就走回客厅看手机。
黑猫也醒了过来,它挠挠门板想出去。
“明天再走吧,”喻辰看它一眼,“不然过会儿你又要回来。”
黑猫固执地叫了一声,爪子在门上留下几道划痕。
无奈之下,喻辰只好打开门,任它窜了出去。
朋友圈被与台风有关的信息刷屏,喻辰看了看,发现市区情况还好,宁城郊县有不少房屋倒塌,显然谁都没料到这次台风会带来如此严重的影响。
手指继续滑动,一张麻将房的照片映入眼帘,上面还有常霞的激情配文:【台风天和麻将更配哦!】
时间是在凌晨两点多,喻辰扯扯嘴角,随手点了个赞。
结果大概是这个赞暴露了他已经起床,很快常霞就打来电话,问他今天要不要回家。
“妈,刮台风呢。”喻辰哭笑不得。
常霞也是刚醒,她一晚上没睡好,迷糊地问:“那你们今天还上课吗?”
“不上。”
“哦,那也好……要我说你那个补习班就没必要去,两个月都要好几千块钱呢。你姨婆也真是的,她在家给你补补不就好了,浪费钱嘛真是的。”
家里有钱之后,常霞的消费观时常呈现这种矛盾的状态。
她一方面买首饰和名牌包不手软,一方面又保持着从前穷苦过的习惯,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都宁愿一省再省。
喻辰:“姨婆只教数学,其他科目她不好补。”
常霞:“哎呀我就知道,每次提到这个你都帮她说话,反正你就跟她亲。没事没事,这点钱我们家还是出得起。”
说着说着,常霞又笑了起来,语气中不乏得意:“以前你三姨家那个倩倩姐姐也上补习班,结果高考完了又花钱去读了个三本。那时候他们多瞧不起我和你爸啊,嫌我们家穷,现在再看看呢,风水轮流转呢。”
喻辰没有出声,常霞不知误会了什么,又说:“没关系啊,你考不上大学也无所谓。我们考不上能出国,你倩倩姐姐就不行。”
“妈,你对我就一点期待都没有?”
哪怕是一句鼓励也好,相信他的未来不是他们想像中那么局限。
常霞叹气:“这不是没办法吗?前两年还说有什么大学的教练看中你了,等高中毕业就能直接进他们学校,结果后来……”
身后传来脚步声,喻辰转头,发现倪千夏已经起床了。
“我这边有事,先挂了。你跟爸注意安全,今天就别出门了。”
常霞应道:“知道的,我们哪儿也不去,就叫邻居来家里打牌。”
又是打牌,喻辰怀疑可能天塌下来他妈都要坚守在麻将桌上。不得不说这也是一种持之以恒的能力,让他实在挑不出毛病。
倪千夏进卫生间洗漱的时候,喻辰去厨房把蒸好的包子端了出来,然后就站在那儿走神。
常霞刚才那番话让他心烦意乱。
去年秋天,确实有几所大学的教练来过游泳队。都是国内排名最靠前的名校,派人来挑选体育特长生。
喻辰去年读高二,不在这次挑选的名单之中,但他历史成绩都比年龄更大的学员出色,那段时间他被不同的教练都私下联系过。
不是只有高考状元才会被招生的老师青睐,像他们这种特殊能力突出的学生,同样也是各大高校争夺的人才。
进大学继续训练,表现好的能送进国家队,再往后就是在世界赛场厮杀争取为国争光。
那时表现得最有诚意的教练对他说过:“你之前的比赛我都有去现场看,你的资质和技巧是我最看中的,而且谢队说你也是这批人里训练最刻苦的。”
谢队是宁城游泳队的总教练,当初就是他一眼在泳池里看中了喻辰。
“怎么样,以后就来我这儿吧?”回忆里的男人神色中带着骄傲,“别去其他学校,我这儿可是出过奥运冠军的。”
相比他的笃定,喻辰反而有些迟疑。
他当时刚突破停滞期不久,虽然稳定之后成绩一下子就进步了,但在身体发育过程中时好时差的训练状态多少让他的冲劲遭遇了阻碍。
和他同批进游泳队的人里,就有不少人被长达数月甚至一年的停滞期击败选择了退役。
这是非常残酷却又非常现实的问题,青春期是身体和心理都急速变化的时期,没有人能保证成年之后一定可以继续以运动员的身份生活下去。
有人借由青春期带来的成绩停滞离开泳池,而喻辰也同样面临选择。
那会儿他十六岁,可以选择今后继续训练,看自己在这条路上能够走多远;也可以选择将重心放回学校,和大多数人一样参加高考,长大后做一份普通的工作。
“其实我最早来训练的时候,没想过奥运冠军那么远的目标,那时候就当是练着玩。”
对方耐心地聆听,喻辰继续说:“而且我爸妈……他们就是担心最后没办法当运动员,文化课也荒废了,两头都讨不到好。”
成年男人理解地点头:“父母的态度确实会有影响,但我从你身上没看到那些因素。这说明你把它们调解得很好,这是一个优秀运动员该具有的品质。”
喻辰笑了笑:“您这是想骗我过去,不管怎样先吹捧吹捧?”
对方也笑道:“别把大人想那么坏。我是说真的,你都练了这么多年了,更广阔的世界是什么样,不论如何都应该去看看。”
末了,喻辰点头:“行,那就看看。”
分开前男人再三叮嘱,让他高中毕业前最好能通过比赛把运动员水平提升到健将级,这样哪怕他文化课成绩不好,到时候走特殊录取渠道的成功率也会更高。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的是,仅仅是半年之后,喻辰就因为肩伤而无法继续参加比赛。
喻辰已经想不起那几个月里他去过多少次医院,每当听见医生做出的诊断结果,他都不愿意去理解那代表什么意思。
明明看起来和别人没什么区别,在泳池里游得还是比普通人快,但一旦回到队里开始训练,就明显感到肩膀无法长久发力。
他主攻中长距离项目,伤病困扰完全阻断了他的未来。
最后一次训练的时候,喻辰的训练成绩排在最后一位,甚至比他初中的平均水平都还要慢。
其他队员都早已离开泳池了,他依旧留在水里,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时间说不出话。
有人把谢队叫过来劝他。
两人像十一年前第一回见面时那样对视,谢队沉默了很久,时光在中年男人的鬓角染上了风霜,让他神色间充满了无法言说的痛惜。
最终是喻辰主动开口:“算了,不游了。”
从此他再也没有回过宁城游泳队,抽屉里那张一级运动员的证书也变成了一张无用的废纸,证明他从此无法再前进一步。
他是因伤退役,别说约定好的名校进不了,连普通的体育生身份也从此与他无关。
离开了泳池的光环,喻辰变成了最不被人看好的学生。
文化课荒废太久,没人相信他能像别人那样考上大学,父母在失望之后也采取了放任的姿态,或许是怕刺激到他,也或许原本就没指望过他。
毕竟无法游泳的他,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差生。
和学校里那些早早就被放弃了的人一样,看不出有任何值得青睐的优点。
喻辰浑浑噩噩地混完高二下半学期,期末考试的时候在考场里睡了一觉,醒来后交了白卷。
是冯咏娟知道消息之后,与他长谈了一次。
她的丈夫和儿子都在一次车祸中去世,老人家为了缓解孤苦无依的退休生活加入补习班当老师,她知道强化补习的重要性,也是长辈之中唯一一个相信喻辰不该就此消沉的人。
“你来补习班,多感受一下学习的氛围。不要再被别人的议论干扰,想清楚自己将来到底还能做什么。”
如今进补习班转眼大半个月,喻辰觉得自己恐怕还是辜负吧冯咏娟的一番好意。
每一次他想振作起来的时候,就总是会有人像常霞刚才那样,无意中暗示他——我们对你没有任何期待。
一顿早餐吃完,各怀心事的两人都没有交流。
外面又刮起了大风,不断有东西从高空坠落的声音响起,倪千夏甚至看见一张不知哪里飘来的报纸贴到了窗户上,然后很快又被狂风卷走。
风潇雨晦,白昼似黑夜。
喻辰起身去开灯,回来时拿了两盒牛奶,插上吸管分给她一盒。
倪千夏喝了几口,忽然说:“你觉不觉得,现在好像是世界末日一样。”
“嗯?”喻辰抬眼,慢半拍地点头。
她垂眼问:“如果真的是世界末日,你打算做什么?”
话音刚落,顶灯闪烁几下,啪一声灭了。
“……”
突如其来的停电让两人都陷入沉默,随后又一齐无奈地笑出声来。
喻辰一脚踹上椅子:“能不能有点好事。”
“你这房子真的好破啊,”倪千夏趴在茶几上笑,“怎么又停电了。”
“上回是谁说它好来着?你们女生……你怎么老是变来变去的。”喻辰走到一边查看手机和充电宝,还好电都充满了,就是网络信号很差,打开网页半天刷不出来,“还真成世界末日了。”
外面风雨飘摇,而这里宛如洪荒之中的诺亚方舟。
看似破败,却依旧为他们提供避难的场所。
倪千夏用手臂撑着下巴,问:“你还没说呢,如果世界末日来了,让你选一件事去完成,你会选什么?”
喻辰背对她静了几秒。
黑暗吞噬了光亮,只留下交换真心的氛围。在此时此刻,一切话都可以说出来,不用担心被人嘲笑,也无需因为明知不可能而沮丧。
“我想去游泳。”
“就这个?”
“嗯,就这个。”
倪千夏轻笑着:“怪人。”
喻辰没有反驳,转而问道:“你呢?”
问答的立场瞬时交换,这次换成倪千夏迟迟不开口。她侧过脸,看向昏暗中少年的背影,看着他一点一点地变得模糊,直到眼泪落进嘴里,才在苦涩的滋味中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我想去没有人的地方。”
平静的声音里带着哽咽,喻辰身体一僵,嘴唇上下碰了几次,终究还是不忍心指出来。
他始终没有回头看她哭泣的样子。
门外又响起野猫的叫声,喻辰把门打开,习以为常地看黑猫模样狼狈地进入屋内,然后就这么开着门,看着雨雾升腾,世界仿佛正在不断沉入海底。
女孩的哭声也融入风里,一下接一下地撩拨他的心弦。
绵长的、隐晦的、不为人知的情感在他心间疯狂滋长,在末日的萧瑟之中穿透瓦砾的缝隙,将他的灵魂紧紧地束缚住,换来余味悠长的战栗。
那些情感盲目而冲动,却又无比真实。
喻辰认命般深吸一口气,轻轻关上房门,走回到她身边。
“那就一起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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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人家说的是没有人的地方,没、有、人,你凑什么热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