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降神

尽你可能去呼唤吧！诸神总不会忘记慷慨；唯独别去无人的神殿，惊扰那无名的守卫。www.dizh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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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境中的长廊在她面前徐徐展开。

一股微弱却令人反胃的味道在空中粘稠地浮动。阴影中的低语者也躁动起来，在走廊的转角匍匐着，发出尖锐的冷笑。

“……时候到了，到了……”

猎杀的痕迹比以往更加明显。虽然这一路上她都不曾看到尸体，仿佛在这个空间并不存在实体和实体的死亡，只会留下大片撕裂和灼烧的痕迹。那些可怕的生灵并不为了争夺而杀戮，他们只是单纯地为着什么事情，抒发久违的暴虐与兴奋。

甚至还有暗红的丝带在空中飘舞，或许某个地方还会铺就鲜血浸润的地毯。

她感到晕眩。明知危险却还是停下脚步，扶着墙壁喘息。

天顶和地板仿佛在来回地倒转。她仿佛看到自己的影子正居高临下地审视自己。

讥讽，傲慢而漠然。

青池是被零的耳光拍醒的，脸自然已经肿了起来。

可恶的是他的左右手劲并不一样，于是两边的脸肿得也不平衡，看起来仿佛她打了一场群架，左边站三个右边冲上来七个。她一时不知道梦里和醒来，哪种感觉更糟糕。

“早点都撤摊了！”零哀嚎。“今天没能见到卖豆花的小姐姐！”

青池揉着额头把零推开，“去你的豆花，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现在才叫我。”

这便是青池险些没有赶上西廷教部秋招入学试的原因。并且还顶着一张肿脸提交了各项材料。

这些材料包括两份荐贴，和一套简单的身份证明——证明自然是无常市准备的，但办理下来也耗费了些时间。尽管她并不认识自己同届的同伴，但她能够察觉到，继续执行这条任务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材料审查结束后才算获得入学试的资格。时间紧迫，她也没有细读流程，匆匆跟着教部的司仪赶去了秋试现场。

“初试的内容是通过离境之门，你将有半天……不，一个时辰的时间。”司仪漠然地宣告后，将她领到一栋房屋前，便径自离开了。

四顾无人，她似乎是最后一个，叹了口气推门而入。

却未料到，这房屋从外面看起来平平无奇，内在空间却大了至少十倍，并且笼罩在一片昏暗的气氛中，但也不是彻底的黑。前方远处闪烁着点点亮光，似乎是一些学生的照明术法，但是显然在这个地方效果有限。

青池即便自诩眼力远超常人，此时也只能看清周边混沌的薄雾，甚至没有明确的方向。她跺了跺脚，轻声唤道，“零，这个地方有点奇怪。‘离境’到底是什么？”

她脑中传来零懒洋洋的声音，“离境之门恶者退，净者入，有法术天赋的才能在合适的时间找到那扇门，但是灵质浊杂者无法通过。总之就是一个门槛，可以筛掉平庸之才和心怀不轨的家伙。”

青池看着自己脚下做鬼脸的零，“那有你跟着我，岂不是很难通过。”

“居然好意思怪我，难道你是个善茬吗？”零立刻反讽。

青池被问得怪不好意思，“我觉着，我做人比做鬼努力多了。”

半个时辰过去了。

“我们好像还在原地转圈，而且这气氛也不好……”青池嗅闻几下，不仅感应不到这处灵峰随处可见的灵气，隐约还有些阴冷。

零干笑，“这一点你说对了。而且通向离境之门的路是用灵力探出来的，不是走出来的。”

青池挠了挠头，对于天地灵气，她虽然看得清，却不会施放。“这有点超纲了吧，候选生还没入门呢。”

“哼，你以为这教部是好进的？这里传授的是通神之道，纵使有天赋，却没悟性和机缘，照样会被困住。候选生十有八九会被这门淘汰，能通过的才是凤毛麟角。”零言语之间有些轻蔑，“我觉得还是魔王大会比较适合你。”

“难怪此地气氛如此郁结……”青池似有所感。“既然方向无用，不如循着灵息走走看。”她凝神屏息，减少自身的干扰，眯着眼向前探去。

隐隐地，她感觉到交汇的风形成了一条路径。这股抽象的昏蒙让她回忆起那个无尽的梦境，无意识地打了个冷颤，却也只得上前。

路径逐渐清晰。青池加快了脚步，视野中终于出现了一个候选生。那人背影高瘦，步伐却不紧不慢。

“这位老哥，离考试结束还有多少时间？”

青池气息本就极轻，这冒出来的一句问题将那人惊得猛一回身。

“什么人？！”

青池退了半步，躲过一记劲风。“啊喂，我只是问个问题，老哥你……没必要长出第三只手来和我打招呼吧！”

却见这男子悠哉地将第三只手收回身体。“潜行本事虽然不错，还当是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个小毛孩。”他摊开右手，拿出一个黑沉的铁钵。“我本不想惊动别人，但你放着生路不走，偏偏看见了我的‘魔道’，我就不客气了。”

青池这才明白她看岔了路，正巧碰到一个另有所图的魔族，有些好奇地问道，“你是魔族？不去准备选王大会，来这里做什么？”

“人类的小孩，胆子倒是大。”魔族眼中闪着绿莹莹的光，外形却还维持着人的样子。除去她看见它周身的魔气，竟然与常人无异。青池没少见鬼怪，但这魔物的气息周转比她之前遇到的尸鬼更加稳定，也更加缺乏实感；虽有理性，但偏执狂怪，更加像她梦境中的住客。

门都没进，青池不想报销在这地方，急忙呼喊零。“这里为什么会有魔族？我们打得过吗？”

零咳了一声，“注意是你一个人，我不是战斗人员。至于这个魔族嘛……应该是‘贪魔’，是贪念所化，这几年在人世混得风生水起。他本身武力并不算高，人类却很难抵挡。魔族都是绝对的暴力狂，你只要打败他，他就任你宰割了。加油！”

青池一边听着，勉强躲过了三道爪击，那魔头并不如之前的无魂尸高大有力，但擅长幻形，随身可以长出多条手臂，可长可短，难以预测。m.dizhu.org离境中一片灰蒙，没有外物可以供她隐蔽和借力，渐渐地她的身体也变得沉重。零仿佛看出了她的疑惑，继续道，“魔族与其他物种的修炼方式不同，他们吸收生气很快，也不挑剔种类，请你速战速决！”

她没有躲过第四次进攻，重重地跌在地面，被零所化的影子托了一下，摔得并不狠，只是手臂传来细切的痛。

贪魔舔舐着爪尖的血丝，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竟是先天元气之子……真是惊喜。”言罢他举起手中的铁钵，晃动了起来。青池顿时感到整个空间发生了一阵震动，沉淀在这屋中的某些怨念仿佛化为了实体，不断朝那贪魔手中的铁钵涌去，直至形成一个漩涡。那铁钵仿佛填不满一般，越是吸取四周的怨气，漩涡转动越快。

“原来如此。”零的声音传来，“这间屋子积累了数百年落选者的怨愤，又困在结界中无法消散。这魔头便是看准了这股怨力，前来吸收一番化为己用，再装作落选者退去。这样对功力提升大有助益。”

青池来不及问“先天元气”是什么，便看到随着空气的颤动，屋子四面似乎有什么阵法被触发了，霎时亮起八道金光，从中幻化出八个薄片般的武器剪影，个个指向了正中的贪魔，发出针一般的光芒。

贪魔发出一声尖啸，却没有退却。他眼神一转，手中激射出几道漆黑的丝线，缠住了青池的四肢。她顿时感到一阵灼痛，体能却逐渐恢复了些。

只听贪魔对她道，“生者有欲，逝者皆怨；凡人之子，代为我护！”浓烈的黑雾便顺着丝线向她袭来。她虽然警觉，却无法避开。

黑雾拂面却只像是柔和的丝缎，如墨滴入水，黑甜而缠绵，展现出对于常人来说却是无法摆脱的各种诱惑。

贪魔并不擅长力量攻击，却能捕获人心。凡是活人，只要找到一线欲念，便足以由他放大到吞噬本心。

映在她眼中的，却是一片虚无的天光。亘古，冰冷，寂静。

仿佛一切都发生过了，又什么都没有发生。

“就凭这点魔念，”青池咬牙道，“也敢呼叫我？”她支撑着起身，却没有移动分毫。

贪魔操纵她失败，只得俯身闪过第一波武器的金色针芒，有些意外地看着手上的丝线。“不过是个凡人，怎会完全不被‘贪念’所沾染……你还是个人吗？”

“零，我觉得他在骂我。”青池喘息道。

“我劝你担心一下自己。”零滔滔分析起来，“教部似乎也早有准备，以怨念为饵，布下了这个‘诛魔阵’，正好将魔物和怨念一同净灭，啧啧，真是划算。如果你无法脱身，恐怕就要陪它一起上路啦。”

青池已被丝线束住。这丝线应是魔力织成，即便使用锐器也挣脱不开。

“现在有什么用得上的术法吗？”

“术法这种低效的东西，也就凡人感兴趣。”零嘘声呼喝，“一个小魔种而已，捏爆他的头！”

“这么说，你也不会术法吧。”她眯眼看着四周的怨灵越聚越多，意味着贪魔的力量也在增强。一个魔种本身就令她棘手，待这些怨灵转化完毕，恐怕就无力回天了。

对付魔物，她回想起了岚溪主祭的那一次召唤。“你知道怎么召唤神降么？

“知道知道，这就要从天地未开之时说起了，物界和识界未分……”

“停。”青池不仅要警戒前方的贪魔，还要躲避后方的诛魔光线，处境极其危险。“讲重点！”

“唉，我刚才说的东西很重要啊。”零轻飘飘地讲道，“人类所谓的‘神明’本身不过是一种法则，召唤式并不难，关键是神明能否‘听到’，和是否应允。首先召唤者要有因缘为媒介，神明才愿意‘听’到；只要容器合适，和一定灵力来启动，就能暂时成为神明的代行者，也就是祭司所行使的‘请神’。”

青池摸着怀中的海螺，眼见腹背受敌，零又只会扯嘴皮子，只能倾力一试。

“一切的黑暗中以你为宰，发生与未生之事以你为界……”

她握住那海螺，感觉到自己的血流过了螺壳表面凹凸的脉络，耳畔仿佛回荡起久远的潮声。

她试图回想那座因为晦暗而显得无限宽广的神殿，回荡过她彻夜的唱诵；无影的冥火摇曳，尽头的神龛永远隐没在暗中。

诛魔的金光从背后穿过她的身体，唤起万千针刺般的痛觉。她一手指地，忍着疼痛呼喊，“此、请、〇、降！”

口令中原有的“神”字，她未能从口中发出。

像是一阵轻风拂过。八道伏魔的光芒闪烁了一下。

冥冥中仿佛降下一层凛冽的夜色，此外再无其他变化。

“零啊，那个暗神……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嘶声问。

“你不要命了！”零难得地大为光火，低吼道，“在‘请神式’当中瞎问问题！再说我怎么知道！”

日头升顶。离境门庭之外，已经聚集了十位严阵以待的武祭，武祭身后护卫着三位年长的司祭。司祭须发皆白，正围绕着一座临时祭坛，维持诛魔阵法。

突然司祭惊呼，“不好！屋内还有一个生员，怎么刚才没有发现？”

另一位道，“她的灵力波动太弱了，直到阵法发动，才被观测到……”他们三人面面相觑，平日里魔族极其狡猾隐蔽，又难以对付，这次例外的秋招便是算准选王大会临近，会有渴望迅速提升实力的魔族铤而走险。却没料到，这局围剿做了万全布置，漏掉了一个迟到的候选者。

机会难得。他们默契地想着，谁也不敢说出。“这生员是哪个世家的……？这种情况，料魔族一时无法脱出，不如请教下柏舟大人……”

却听身后传来一声轻咳。

“柏舟大人！”

司祭们一齐向突然出现的青年行礼。

但细看就会发现，这青年保养甚好的皮肤上留着青白的胡茬。他头戴一顶漆黑的纱冠，浅亚麻色的头发细碎地拢在脑后，隐约露出细长柔滑的眉眼。

“各位，情势已变。”柏舟手中笼着一把折扇，轻轻点在祭坛上。“被你们漏掉的新生，刚刚展开了召神阵。”

司祭们急忙复核，难以置信道，“离境恶浊，诸神避之不及，我们都未曾成功召神，才出此下策……这一介新生，没有因缘法器，如何开阵？即便她确实开启了召神阵法，目前法眼虚空，并不见她念出的神之真名。”

柏舟饶有兴味眯起眼睛，语调总是微微拖着，不紧不慢道，“因缘媒介本不拘形式，只要缘业足够深厚，无需依靠外物便能召唤，譬如一神之主祭……”

看着场下呆滞的众人，柏舟眼波流转，“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她虽然没有呼唤‘真名’，这个召唤阵却在形式上成功了，或许是因为，这位降临的神……本就无名。”

司祭们将信将疑，试图去操纵灵识进入诛魔阵一看究竟，却仿佛受到了无形的阻挡。

“此处已为神境，诸位，不如拭目以待吧。”青年施施然落座。

她仿佛回到了幼年的神殿，独自面对幽悬的黑。

亡者中的生者，生者中的亡者。冥河两道，水流湍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