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生者 （下）
第一日，我们为疲惫的客人奉上美食佳酿,洗除他的风霜。www.dizhu.org
第二日，我们为远途的客人献出灵药仙草，满足他的探寻。
第三日，我们为逗留的客人准备乳香与桂叶，擦拭他的身体。
——《祷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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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几日的密集背书，几乎等同禁足。
小青并不排斥背诵祷歌。虽然大部分晦涩难懂，她是囫囵着背的，偶然想通的情节也比鬼族的单调生活有趣得多。不过相比被动地看，她更喜欢能够参与的活动，比如一些附注里的灵药药方和法术。鬼族仪式中她旁观过葛婆婆的各式法术，就羡慕极了。
但是当她和葛婆婆提到法术学习的事，反而被劈头盖脸一顿骂。“这点法术不过是雕虫小技，怎可和四大诗篇相提并论！”葛婆婆换了气，“相传在第一纪的年代，上神的语言即是真实，而现今的法术不过是真言的末枝。”
小青似懂非懂地点头。
这几日她没有出门。听说有人类穿过落日林，进入了鬼族地界。对此鬼族也进入了谈人色变的地步，不露面或许对她更好。连葛婆婆似乎都忙于事务，不似往常，频繁来检查她的功课。
零也趁机经常过来捣乱。小青已经摸清了他的习性：零除了灰尘之外，几乎不吃任何食物。
“这间屋子里存着的东西虽然古老，灰尘也厚实，但是鬼族的尘土整体太过寡淡干瘪，没有什么滋味。”零在盛放经卷的柜子里舔舐了几下，苦着脸抱怨。“虽然库房里的灰尘量足，但好吃的灰尘也要经过有些许光线和定期开门通风，味道的变化层次才够丰富。”
“灰尘还能有味道。”小青还是对一切都好奇的年纪，被这番奇谈怪论蛊惑，也学着伸出手指蹭了一点，尝了下忙觉上当。
零见了夸张大笑起来，甚至为成功利用了别人的信任而得意。小青沉着脸，眼疾手快去拽他的帽子。零笑过了火，没留意帽子就被小青捉走了，这才告饶。
小青拽着帽子，若有所思地问他，“这几天，你看到了外面的人类没？”
“我躲在树上，看得清清楚楚。”被威胁着，零还不忘拍胸脯。
“人类是什么样子？都做了什么事？”
零嘻嘻一笑，背着手踱步。“人类还有什么样子，活着走进来也脱去大半条命，和鬼族也差不多了。这来的是两个小商贩，一个高，一个矮。高的胖敦，矮子瘦削。第一天晚上，你们鬼族设宴款待了他们，但他们不敢吃鬼族的酒食，背地里都吐掉了。第二天，也就是今天，你阿婆给他们一把翎魂草，那俩人眼睛现在都放着光呢！”
小青感觉有些蹊跷，“以鬼族的本事，可以让人一辈子找不到，怎么还会让人碰上。不仅碰上了，还这样款待？”
零摆摆手，“那是因为你没听说过人间流传的一句话，‘落日西陲，有去无回’！”
小青在梦境中踱步。
梦境中的门廊起了变化。不是闪烁的灯，也不是穿过走廊的风。甚至不是空气中传来的干燥烟草的味道。
她快步走了起来。略过两侧见惯的一扇扇寂静的门。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些门的主人。但是这次她感受到了某种不同。
绕过昏暗的转角，在走廊的尽头看到了她这次的目的地。远处有一蓬灯光飘摇着，跃动着，仿佛挣扎着想从灯芯脱离一般。
那是两面紧挨着的木门，材质相近，上面不乏烟熏和锐器的痕迹。她看到门上钉着铭牌，却不大识得上面的字。她屏息慢慢地靠近，就听到门里传来两种不同的喃喃声。
“……这鬼族，果真如传说一般，有不少宝贝……”
“呼，这一路九死一生呀，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然而翎魂草说到底也是有价之物。不知鬼族秘宝又是什么样子。”
醒来后的小青陷入思忖。她跟着葛婆婆许久，与神庙的接触也极密切，却没有听说过什么秘宝。鬼族只在夜间活动，生产有限，也不嗜好奢华，即便神殿也不作华丽装饰。
她想和阿婆谈梦里听闻的对话，却又想起零的警告。阿婆虽然严厉，她却不曾对阿婆藏话。哪怕冒着责骂的风险，鬼族也从不掩饰自己的想法。这陌生的隐瞒，让她背书也心不在焉，索性去后殿清理了柜子。
物品记录上显示今日有人取走了肉桂和乳香。
第一日的酒食，第二日的宝物，第三日的香料。
小青目光一闪。想起一首仪式的祭词。
“……为那踏上幽暗旅途的随行者准备胡椒，免得在无光之地受到侵扰；为那有去无回者涂抹香油和肉桂，愿他们的身体芬芳，魂灵无垢。”
“呦。”零蹲在柜子顶上，托着腮俯视她。“这个表情，倒是有点像人了。”
小青仰头。“你熟悉人类？”
“和鬼族的差别没那么大，但也不那么小。”零照旧绕着圈子说话。“既然感兴趣，为什么不自己去看看呢？”
“那两个外域人，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自然。”零眯着眼睛笑。“变聪明了嘛。客人应该在第三日告辞，也许能多活几天。他们心有贪念借口留下，鬼族自然也不会客气。人类不熟悉翎魂草。不知道新折的翎魂草尚有吸收生魂的余力，抱着睡了一宿，到今天入夜冥气充盈，自然毫无抵抗之力只能束手就擒。”
小青感到了些悲凉。“单单是擒住？免不了作长昼大祭的活祭品了。”
“既然感兴趣，为什么不去看看呢？”零的声音在窟顶回荡。“他们就关在后山。我知道你有一条不错的地道。”他眨了眨眼睛，仿佛一个看透灵魂的真正恶魔。“我还可以帮你通风报信。”
小青这日睡得很浅，无梦。
她觉得自己是被零的铃声惊醒的，但是醒来以后四下又很寂静。便也不想犹豫。推开棺材板的一侧，爬出了地道。
抵达洞口的时候晌午刚过，她还不太习惯强烈的日光，需要稍微眯着眼。零就在洞穴口等着她，准确地说，是像蝙蝠一样倒挂着。见她出来，零翻身落地，叫唤起来。
“太阳太大了，我不喜欢太阳。”他恨不得把脸埋在帽子里。“借你的影子躲一躲吧。”
小青没听明白，也没多想就答应了。却见零身影往下一斜，缩成了一片薄薄的灰影伏在地上，顺势抓住了她的脚跟，化作一片剪影，甚至还跟她挥了挥手。小青走了两步，只是微微地感觉脚上好像沾着一个袋子般的重量，就没有其他异常了。
她向后山走去。一路上零不仅懒得像个称职的影子那样模仿她的动作，还时不时抱怨。“你真的是个人吗？影子这么淡，可烫死我了。”但他嘴上虽然这么说，却也没有从地上起来。
临近山口，小青就嗅到了生人的味道。有两股节奏不同的呼吸声，汗臭，烟叶，还有许多她描述不出来的味道混杂在一起。
“老大，这这这可怎么办呐？”一个虚浮但浑重的声音响起。
“怕什么。没搞到最珍贵的宝贝，回去才是亏。”另一个声音有些沉。
“可是那些鬼鬼，不会马上把我们咔咔咔咔嚓了吧？”
一个爆头的声音响起，声音虚的不再说话了。第二个声音随之说道，“咔嚓你个头！动动你的脑子吧，这是大白天，你见过他们白天出来活动吗？”
小青听不太懂人语，索性大喇喇地走了进去。逆光给她投下了一个高大的影子。
“妈妈妈呀！鬼鬼鬼来啦！”那个虚的又止不住地哀嚎起来。
这洞窟里被藤编的栅栏隔成了几间，细看每一间里都有年久腐化的白骨，显然他们还有许多这样的“前辈”。m.dizhu.org现下两个活人分别被关在相邻的两间里。一个高胖些的声音虚，另一个瘦的更加镇定，强打精神看着来人。
小青简短地思考了下，明白了这些误入人类的命运。面前的二人虽然有些狼狈，气味和动作都有些重，但长相和鬼族确实相差不多。
“你们，是什么人？”
“啊！她有影子！她不是鬼！你你你别过来！”胖子看到她走近，又尖声宣告他的新发现。
瘦的狐疑地上下扫视她，答道，“我们是西国的货郎兄弟，采药的时候迷了路，我们的包裹就在门口。你不是鬼吧，为什么会在这里，像鬼一样行事走路？”
小青顿了顿，不太能肯定自己全部听懂了，听人说自己像个鬼，甚至还有点高兴。同时她也有很多问题，想问他们是怎样进来的，想问人类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胖子却不管那么多，晃着栅栏哭喊道，“你既然也是人，那就救救我们吧！那鬼族心狠手辣，你也呆不久！”
小青呆呆地看着那个锁，是葛婆婆施法的绳结。按说这种和阳气相关的事情，族里都会丢给她做，这次却没让她碰，就算说避嫌，归根到底还是不信任。这些事情她阿婆不会同她说，但她心里也懂。
“不行。”小青不知是对他们说，还是在对自己说。那瘦的似乎看出了小青一瞬间的阴沉，骤然伸出抓住了她的袖子，大喊道，“看看你自己吧！你是活生生的人，何必过那种不见天日的死人日子！没有人告诉你，你的眼睛是蓝的，蓝是天空的颜色；你的血是红的，是热的，我们人类点燃的火也是红的，热的！打开锁，放了我们，我们带你回到人类该去的地方，何必跟这些死鬼为伍！”
小青听得一阵热一阵寒。心里确实有什么地方松动了。她对鬼族生活没有太深的牵挂，只是念着对阿婆的恩情。她跺了跺脚，但这个关头零仿佛失聪了一般，那影子随着她一起活动停止，没有额外的反应。
“不行。”她挣脱了那人的拖拽。平日被零戏弄也就罢了，她不喜欢这种突然的说教。“我自己选择的路，和你们没有关系。”
瘦的却叹了口气，低声道，“我那夭折的小女儿，要是活到现在，可能也和你一般大。她喜欢采花，也喜欢焰火。真是个勇敢的孩子啊。可惜我却没有钱给她治病……”
小青感觉这一天格外的长。日头迟迟不坠，她的脚步却有些重。
长昼将近，她感觉到四周的一切生灵都在欢庆，预备着蓬勃生长，唯独他们视之为大敌，避之不及。
鬼族的一切，常识，规则，仪式都是围绕着死亡进行的，而和人类的接触中她发现人类是如此脆弱，并且时刻畏惧着死。以她的立场也无法评判孰对孰错，就像面对满室的白骨也无法决定是否应该开锁。回到地道的山洞，她没有马上钻进去，随地坐下，敲了敲地上装傻很久的影子。
“零，你看过焰火吗？”她像是在问，又像叹息。
地上的影子伸了个懒腰，从地面一跃，变回了往常的模样。零揉了揉他的跛脚，并排坐下。“大约是看过的吧。但是这东西非得亲自去看不可。别人的转述没有什么意思。”
“是吗，非得亲自看过不可……”
返回棺床以后小青侧身躺下。她以为再次入睡很难，没想到却沉沉地睡了很久。醒来脸都是青的。葛婆婆来检查功课，看到她的脸色也皱了眉。
《第三法神》她已经大体背完，今天到了诘问对谈环节。相比第一纪古的晦涩简略，第二行天的奇瑰跳脱，第三法神时代稍晚，内容庞杂繁复，甚至前后矛盾，主要记叙神官体系和天人相应，成篇于天梯截断之前，地上凡人与上神之间仍有沟通。
“阿婆，天梯是如何断裂的呢？神灵为何还会陨落？世界毁灭了多次，为什么还有这些诗篇？”
她的问题并不在诗篇的范围。阿婆也怔了一下。“如今已经是第五纪神代了。相传在第三纪时，人类方生，洪荒神族和永生魔君尚存，神魔之间常有混战。后来人类兴旺，通过天梯升仙的也不少，直到一场天雷劈中了天梯，自此天路断绝，称第四纪。”葛婆婆的语速平板。在长寿的鬼族看来，成仙也不是很必要的事。“世间有许多游吟诗人，有些是他们亲自见证，有些是四处搜集的传闻，冥河撑船的鬼族送他们最后一程，天长日久诗篇便积累下来。《第三法神》年代最近，矛盾也是最多的。”
小青点头。思绪依然飘着。“阿婆，落日林的封界又是什么，真的那么厉害吗？没有出去的办法？”
葛婆婆浑浊的眼中，仿佛又什么在闪动。小青没见过阿婆这样的情态，有点慌。“阿婆，我是不是问错了。”
葛婆婆定定地看着她，又仿佛透过她在回忆什么。良久，她摇了摇头。
“落日林封界是非常古老的结界，自我们鬼族出走幽界时就已经存在。那时幽冥界的怪物十分活跃，因而身负冥气者，是无法通过那个封界的。即便能找到漏洞，也要付出，绝大的代价！”葛婆婆握紧了杖子，脸上的皱纹拧绞在一起。
小青也不再迟疑，顺势问道，“所以人类本身也有法子出去，是被我们关住的吗？那岂不是……”
“小青。”这次葛婆婆打断了她，不任由她往下说。“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这样幸运，能通过吾主的裁定。鬼族绝不能容许贪心的人类带着谣言出去，来打搅这里的安宁。”她叹了口气，看着小青未谙世事的眼道，“和我们鬼族不同，人类是非常费解的族类，哪怕是人类自己也不能相互了解。他们向往圣明也嗜好争斗，既不是纯善也不是绝恶；容易瑟缩，也从不放弃；无法预料，这是他们最可怕的一点。你要切记。”
渡过长昼前的最后一个漫长的白日，鬼族的季眠仪式即将开始。
季眠也是鬼族一年中的重大仪式之一，并且是路线最广，持续时间最长的，要从暗神神殿一直巡演到开阔的山间，再返回神殿，象征着经过了地上的行走，终将回归幽冥。期间所有族人都要全程参与，并祈求暗神的庇护。整个仪式从日落时开始，返回神殿后全族饮下眠酒，回到各自的地穴长眠为止。
小青并不太喜欢这种长期的蛰伏，她正值精力过剩的时候，往往要饮下双倍的眠酒，每次醒来又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才能恢复如常。
葛婆婆今天也换上盛装，当然这盛装不过是一身氅衣和缀着鸦羽的面具，外加一个项链。这项链左侧缀着一个小螺壳，右侧却是空的，在盛装中显得尤为不协调。
作为随从的小青也换上了一件法衣，虽然样式简单却也是新的。读过三大诗篇之后，她对仪式的理解又不同了。仪式多多少少有一个源头，基本是对神圣场景或者某段经典情节的模仿和复现，通过这种复现召唤类似的神力显圣。只不过这种复现是象征性的，因此显灵通常也有折扣。
小青踏出洞口的瞬间，直觉一阵不祥的预感，但鬼族众已经集结，这日子也是早先卜算好的。每人都执着一盏无影的冥灯，主祭葛婆婆走在队伍最前，小青捧着祭器紧随其后。这一夜的天空还有些浓云，星辰也晦暗。一族鬼众按着规定的路线，分别绕过河滩、岩石和灌木丛，象征回归的三个阶段，最终到达山谷中的一片空地。
而那两个衣衫褴褛的人类货郎，已经被藤蔓绑着，推到了祭坛前。暴晒一天后，这两个人已经失去了对话的气力，完全麻木地看着鬼族无声地到来。
葛婆婆与众司祭将祭坛简单地布置好，正巧一片灰蒙的月光洒下，映在小青湛蓝的眼里。按照人类的算法，她至少有十来岁了，经常锻炼的四肢稍显修长，身形却还是瘦小。头发有些不服帖地扎在脑后，整张脸被形状简洁的眉骨和鼻梁突出来，但也不至于过分地立体，俨然如成长中的少年。藏在眉下的眼型略微偏长，没有很精致的细节，唯有由衷地微笑的时候才显出些少女的柔和。
祭坛主位冥火点亮，随后是冗长的朗诵。小青想着仪式后不知有没有余裕为她举办命名礼，有些出神。人类的到来和高密度的背诵，几乎让她无暇顾及命名式的事。
念诵的声音渐渐减弱了，小青知道又进入了下一个环节。两个司祭走到了被捆绑的人类身边，将清水从人类的头部浇下。
那两人似乎知道大限将至。胖的已经控制不住，呜咽地哭了起来。瘦削的似乎一直鼓着气，如今面色更加青黑。清水从他们的面部淌下，从皮肤上冲下几条泥泞的小路。
葛婆婆看了小青一眼，法杖一顿，沉声问道。“不敬的客人，此夜为你们的终期，你们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趁此一说吧。”
两人似乎推搡了几下，最终还是由那瘦削的发声，“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可说呢。”他干笑起来，“不如让我们抽两袋烟吧，上路也不会太痛。”
葛婆婆与左右辅祭交接了意见，点头表示应允。
“但是此处不可见火。小青，你看着他们，到祭坛后面。”
小青点头出列。几个壮一些的将二人扛到祭坛背后，解开一只手。小青在他们的行囊中翻找了一阵子，找到了火匣，却不认识烟斗，只得一件件向外翻。
“不是这个，这是焰火……我都忘了自己还带了。”瘦的那个仿佛苍老了十年。“……对，这是烟斗，还要烟嘴。什么，烟丝你也不认得？到我衣服口袋里摸一摸……”
这样七拼八凑地，小青点燃了烟斗递给他们。货郎拿过，缓缓吸了一口便呛咳起来。小青不懂这东西有什么魔力，他们却吸得起劲，连气色都好起来。
半袋烟的功夫，一些乌云散去了，月色斑斑驳驳地落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