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倒的水杯像一枚最外沿的多米诺骨牌，自身倒下的同时，也将平衡彻底打破，瓦解了其余的全部——近一百个小时没合眼，精神和身体长时间的高强度运转本来已使他十分疲惫，也许是终于意识到已经不可能再瞒住我，亦或是实在已经强撑到了极限，严行渊原本紧绷的上身似乎放松了一点，后背彻底靠上了椅背，微微垂下了眼。

我想把严行渊从椅子上扶起来，强行带他去医院检查，但他的身体状态实在是太差了，甚至差到超出我的预料——直到我把他的手臂环过我的脖子，试图将他架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他其实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只好又把他放下，一手抄过他的膝弯，把他搬到了床上。

姓严的估计是想把酒店改造成小型医疗室，我在他房间里翻了一圈，许尘青那个检测室里百分之六十的仪器都能在这里找到。

我略一思索，干脆就在酒店里给他抽血取样，然后去许尘青那里直接做检测。

刚要关上房门，我又想起严行渊这个人从来不肯老老实实待着，现在他出于身体缘故动弹不得，要是状况有所好转，不知道他又要溜到哪儿去。于是我又退回来，再次抄着他的膝弯，把他搬到了隔壁的——我的房间的床上。

我亲眼看着阳台门落上八道锁，这才匆匆忙忙地赶去乐园岛医院。

*

“安先生，”许尘青这次没有先敲门，而是直接推开了，“怎么样了？”

我两眼发直地看着电子屏上的检查结果，感觉心脏都要停跳了——

明明四天前在医院检查的时候，各项指标还都是正常的，为什么现在全都超出正常浮动区间至少五倍以上？！

最离谱的一项已经飙升到了二十倍，我感觉全身的血都在往头上冲，但毕竟许尘青也在这里，我只好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平静：“……还行。”

许尘青也不看电子屏上的结果，只是走过来倒了杯茶递给我，问：“霍先生半小时前联系了我，跟我说你们的研究已经快收尾了。他还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再有两天就能研制出初步的药剂。”

“谢谢。”我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我将检测数据传输进自己的终端，然后关掉了电子屏，“我们的确已经快结束了，希望一切顺利。”

许尘青笑了一下，顺口问我：“对了，你那位新来的同事呢？今天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我感觉自己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哦，他啊。”我艰难地维持住假笑，“他今天笨手笨脚地打碎了一件实验仪器，被我关禁闭写检查了。”

“下次叫他来。”我走出检测间，和许尘青握了握手，“许医生，今天谢谢你。”

虽然我很想立刻就赶回酒店，但还是在离开之前又折回去，找许尘青借了通行证，去隔离区看了一圈。

四天前，感染“冥火”病毒的人数还在五百人左右，现在已经剧增到了一千余人，死亡人数也从两人上升到了一百五十四人。

如果药剂能够如期研发出来，并尽快投入使用，那么将至少有六成的患者可以脱离死亡的威胁。

“白先生，按照您现在的身体状况，我们的建议是卧床休养。”左侧的病房里突然传出人工智能柔和的女声，我循声一看——病房号是4037。

这个号码下边闪烁着一排蓝色的小字：

患者：徐凌天。

那想必人工智能口中所说的“白先生”，应该就是同为感染者的白靖了。

算起来他感染“冥火”也有小一周的时间了，就算他属于三次间接感染，这么多天下来，感染症状肯定不会轻。他竟然还在病房里守着？

我刚敲了两声门，就听见人工智能又说：“白先生，您这样四处走动，对您的病情很不利，很可能会加快恶化的速度。我们诚心地希望您能——”

“请进。”

白靖打开门，我看见他浑身上下都连着医院的检测仪，左手背上更是直接被扎了好几针，勉强能拖延病情的药水正顺着细细的透明管不断输入。

我打量了他片刻，感觉刚才人工智能所说的话他最近可能已经听了不下五十遍了，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只是往病床的方向看了一眼，问：“他怎么样？”

白靖说：“还行吧。”

危险期患者一般能撑个三五天就已经很不错了，我听见白靖说还行，心中稍稍有些惊讶，以为他的情况最近几天有所好转、或者渐渐稳定下来了。

“你上次来的时候，凌天第二天突然心跳骤停了。”白靖淡淡看了我一眼，十分平静地说，“第三天一次，第五天两次，第六天、也就是今天，你来之前刚刚第三次停跳。”

我：“……”

看来是我还不够佛了。

“你今天怎么来了？”白靖似乎是斟酌了一下，才继续问我，“是……跟‘冥火’有关的事吗？”

我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于是说：“差不多吧。”

白靖这个人虽然的确已经对生死看得比较开了，但我能隐隐感觉出来，在他的内心深处，还是有着对生活的渴望——他是想和徐凌天一起活下去的。

但他又害怕听到希望，因为希望大多是虚无缥缈的，偏偏是失望与绝望，总是真实得令人发狂。

“七成吧。”我想了想，说，“你和他，撑过这一周，就有七成的可能性治愈。”

“谢谢。我……尽量。”白靖说，他大概是猜到了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于是又率先开了口，“但我是不会离开这间病房的，我不需要卧床休息。”

“我也不能休息。”他瞥了一眼躺在床上的人，说，“我要在这里守着他。”

“好吧，我也就只想随口说一声，其实没觉得能劝动你。”

跟这位佛系患者聊天，我竟感觉压在心口的大石仿佛被撬走了一个角，心中虽然仍是焦虑交加，忧心忡忡，但至少轻了两分。我暗暗叹了口气，然后对白靖摆了摆手：“我先走了，家里还有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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