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说“没想到”时，很明显地顿了一下——他看我的工作证花了二十秒，而看严行渊的则花了一分钟，很明显，这个“没想到这么年轻”主要指的是严行渊。

“其实不是。”严行渊淡淡地接了一句，“我九年前就在旧研究所工作了。”

他应该是想说“年轻不是一定就意味着没资历”，只是这话说得颇有些委婉——我心想，难得他对别人也这么拐弯抹角的时候。毕竟在我的印象中，他与不相熟的人打交道，不是干脆把对方晾在一边当空气，就是三言两语直截了当地结束谈话。

白靖微微睁大了眼，目露惊异。我虽然已经知道严行渊在旧研究所长大，但这样的细节，今天还是第一次知道。

我虽然很想趁着这个机会继续问点别的，但一来白靖也在这里，多少有些不方便；二来我们的话题已经越跑越偏了，必须得扳回正轨。就在我准备转换话题的时候，严行渊忽地朝我投来一眼。

“不过，安潭不是。”他看着我，“他十九岁刚从学校毕业就被研究所录用了，他是凭天分进来的。”

我：“……”

这二十六年来，我虽然自吹自擂的水平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脸皮也早就厚过十层鼓皮，但像现在这样猝不及防地被尬吹——尤其说出这种话的人还是严行渊——我竟然生平第一次感到……我还有救、不是、还是有羞耻心的。

我干咳了两声：“我不是、我没有、总之就是我没他说的那么……”

严行渊撤开目光，仿佛根本没听见我在说什么，越过我问白靖：“你和他是什么时候住院的？”

我：“……”

虽然很突兀，但替我完成了转移话题的工作，真是谢谢您了。

“昨天下午，我们都是。”白靖目光复杂地看着我和严行渊，顿了一下才说，“其实早就有人通知我们回医院复查，只是……我和凌天因为一些私事，没能及时接到消息。”

我问：“那昨天检查前后的情况，你能现在回忆一下吗？”

白靖摇头：“不用回忆，我都记得很清楚。”

“接到消息是前天，但凌天当时身体还没有产生任何异常。他觉得没有复查的必要，所以尽管后面又有人来催了几次，我们也没管，就把这个事情搁置了。”

“但昨天下午，他突然发起了高烧，我本来以为只要来医院打一针就能痊愈，可没想到……”

白靖的话音戛然而止，但我却已经猜到被他咽下去的话。

没想到数小时后，徐凌天被确诊为新型病毒的感染者，命悬一线；而他自己也在今天凌晨的抽查里被确诊为同种病毒的感染者，只是目前感染症状较轻，还可以自由走动。

我接着又问了他几个问题。“情语”咖啡厅爆炸时徐凌天并不在场，他之所以被感染，是因为与爆炸事件中的伤者使用了相同的、未经严格消毒的纹身器材。白靖的感染时间比徐凌天晚一些，但出于诸如各人身体状况不同等其他因素，他的情况要好得多。

临走的时候，严行渊在病房门口突然顿住了脚步，转身说：“你为什么不问我们，有多大治愈的可能性？”

白靖站在病床边，一手轻轻搭在床尾的冷金属栏上，看着我微笑：“如果有，那你们早就该说了。”

我愣了一下。

不错，从始至终，他和我们聊天的语气也都十分自然而平和，有问必答，还时不时会顺着接几句话——

就好像感染这件事根本不存在一样。

他的眼睛虽然因过度疲惫而布满血丝，眼神却是清明而理智的。白靖继续说：“与凌天同期的另外两位感染者都已经离世了。凌天的情况我很清楚，他本来就不是个爱惜身体的人……病毒感染我之前虽然没亲身经历过，但常识总是有的。”

“像这种突然爆发的新型病毒，最快也要两周才能研究出对应的药剂。”白靖侧过头，看着病床上的人，神色平静，“我看过新闻，按照这次病毒感染的速度，我和他都撑不到那个时候。”

许医生给我的病历册上写着：

徐凌天，十九岁，音乐系一年级学生。

白靖，十九岁，医学系二年级学生。

我心想：昏迷的那位走朋克路线的暂且不论，眼前这个看上去斯文秀气、满身书卷气的白靖，心态倒是跟气质如出一辙的佛系。

不过，在这个平均寿命快一百二的时代，直面生死时态度还能如此坦然的实在少见。说实话，如果换做是我，哪怕受到感染的只有对方一个人，也足以使我忧心忡忡得夜不能寐了。

我忍不住又打量了他几眼，感觉宽慰的话对于白靖来说大概没什么意义，正思索着该说点什么好，就听见严行渊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未必。”

“你说的没错，但那只是一般情况。”他的目光仿佛冷了一瞬，“这次的病毒感染是人为的，我们并非完全没有头绪。”

白靖的眼里似乎闪过一瞬的亮光，他的喉间动了动，片刻后，才朝我们点头，说：“谢谢。”

“但没关系。”下一秒，他就归复了平静的神色，朝我们比了个再见的手势，说，“反正我是和他一起死，好过独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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