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整个人陷在扶手沙发里，默默注视着书桌上的DNA双螺旋结构模型，有点绝望地想：“不，一点都不土。七年前的018、不是、煮饭小能手，是多么贴心实用啊。”

我闭上眼睛，回想起四年前，0186第一次出现在我家门口的情景。

我刚从学校回来，一只脚刚迈进我那碎石铺道、杂草丛生的花园，就看见银灰色的金属门前，齐齐整整地叠了几摞大小不一的箱子，而箱子边上，立着一道黑色的修长人影。

我过去，那人影压了压帽子，朝我递出一只手，嗓音稍稍有点沙哑：“你好，我是第二代人工智能。”

这人比我高出几厘米，帽沿又极低，挡住了小半张脸，我只好对着他的口罩打量了片刻：“你怎么进来的？报警器又坏了？”

是的，因为隔着口罩，他的话音有些模糊，我没听太清。但他的出现，我倒也是不是特别意外，毕竟，花园的安全预警等级做的比较低，系统是好几年前的老版本。现在系统换代太快，我实在懒得每隔几个月就去重装一次。

他没说话。

我又看了看地上的盒子：“我虽然写的是送货上门，但是你放在花园外那个门就行了，不用特意送进来的。”

他的手还伸着，我不想让他难堪，于是象征性地握了一下——

明明摸上去是人的皮肤触感，却冰凉至极，也没什么血色，带着点轻微的颤抖。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才隐约反应过来他刚刚说的是什么。

上周我的确把煮饭小能手送去返厂重修了，于是我问：“你说你是第二代人工智能？”

他点头，收回手，点了点身边累成半人高的箱子：“是我。这些是其他起辅助功能的小型AI，上面有产品编号和商标。”

我扫了一眼箱子，果然在四个顶角上都看见了一个小绿灯的标志。

这个恶俗的logo，正是某科技公司前段时间为了配合新品发布，特地注册的商标，寓意“让环保之光，照亮您的花园”。

这么清纯不做作、需要原谅一百遍才入得了眼的宣传风格，肯定是园亮科技没跑了。

我打开门，对方手轻轻一推，大小箱子立刻咕噜噜地排成一列滚了进去——原来最底下的箱子是带轮子的。

我又对着这不速之AI看了一会儿，虽然早就知道人形智能一直在开发之中，以前见过几个第一代，无一不是歪瓜裂枣、只有外形勉强像个人，还原度这么高的……我还真是第一次见到。

我心中一边感叹园亮科技这下恐怕是要赚大发了，一边对着他口罩下高挺的鼻梁说：“你真是原来的煮饭小能手？我怎么感觉完全换了一个品种？”

园亮科技的确声称此次更新换代后的第二代仿真度将大幅度提升，创下历史新高，但我比对了第一代的外观，感觉园亮科技又在瞎扯淡——就是提升个十倍，也还是那副人嫌狗不待见的衰样。

“是，”他轻咳了一下，嗓子中沙哑的部分渐渐消去了，他说，“这一次更新比较彻底，但以前的数据库都原封不动地保留了。”

“好吧。”我说，“空气质量最近好多了，你不用一直戴着帽子和口罩。”

说完我才想起，这可是个人工智能，AI是不用在乎污染的。

“不能。”我似乎看见他僵了一下，他顿了顿，才说，“这是厂家的设计，不能改。”

我瞬间了然。

我看是没钱请人做脸部设计吧？

园亮科技这回果然还是要扑街的节奏。

我在沙发上坐下来，自觉非常大度地接受了这个解释：“好吧。那你叫什么？还是煮饭小能手？”

他说：“我没有名字。我只有产品编号。”

“那也行。”我微微俯**去，随手打开一个箱子，取出说明书，扫了一眼：“产品编号……018912718，这么长？”

他说：“是按设计规格定的。”

我想了想：“0189……是身高吧，但是你有这么高吗？”

平心而论，我虽然刚过了一米八的标准线一点，其实也算不得矮。根据我刚才在门口与他并肩而站的印象，他的确是高出我一截，但绝不至于有这么高。

他说：“厂家把九和六印反了。我的实际身高是一八六。”

现在的数字沿用的是一百多年前的火柴棍体，六调个头的确和九是一模一样的。只是……这种我家煮饭小能手都不会犯的智障错误，他们竟然也犯得出来。

不愧是需要原谅一百次的园亮科技。

“所以0186是身高，127是体重，等等，”我突然觉得说明书上的编号有点辣眼睛，“那这个18是什么？”

他咳了一声：“我们不做虚假广告。”

我：“……”

“真的吗，”我幽幽地看着他，“你的身高不就虚报了三厘米吗，那这几项数值肯定都虚高了三个单位。”

他说：“你做出这条推理的逻辑链是不成立的。还有，我有必要纠正你，127是出厂日期。”

我：“出厂日期？那你们这种编号方法有很大的歧义啊，是一月十二号还是十二月七号？”

“都不是。”他说，“是上周一凌晨两点零七分。”

我心道，你就瞎扯淡吧。这一听就是胡编乱造的，现在的AI怎么都学会骗人了？功能有这么先进？

我猜他那产品编号压根就没什么含义，可能园亮科技那帮脑残工程师为了掩盖技术上的瑕疵，设定让他对所有答不出来的问题都采取胡说八道的解决方式。反正园亮科技在这类事情上是前科累累，拿出来编成一本书，都是日更六千连载十年的那种。

而且，就算真按规格来，那这编号肯定也不是他的，这傻AI，顶了其他产品的批号自己还不知道吧？

“行吧，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不信。从今天起你就叫……”我摸着下巴想了一会儿，“叫0186。”

他，或者说0186，听到这个新名字时，脸色好像黑了一点。虽然他大半张脸都蒙在口罩之下，但那双眼睛实在是逼真得很，我只扫了一下，就觉出了这么一种微末的情绪来。

这可真是奇怪，0186本该是个冷冰冰的人工智能。

管他的，我心想。

反正0186这个名字是不会改了，我要以这种方式来提醒一下园亮科技那帮**工程师，发布虚假信息是不对的，迟早会被像我这样眼光雪亮的群众揭穿！

我站起来，朝他一摆手，说：“我回去休息了，你去忙你的吧。”

0186本来站在沙发边上，我一起身，就和他成了面对面。0186稍稍低了头，目光顺着帽檐落在我脸上，漆黑的瞳孔里像是凝了一个深渊，而深渊里是永恒的孤寂。

我仿佛看见他的喉结动了一下，像是有话和我说。

可我等了半天，却只听见他吐了一个字：“好。”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鬼使神差地想，0186，他是不是认识我？

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他是个人工智能。

而人工智能，是没有感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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