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子原路返回龙公馆,站在铁门外抒一口气,他叫了两声门房,无人应答,但见门是开着的,环视周遭不见人影也不见龙天下回来,他没有多想,快步上了楼,跑回房间,踩着矮板凳取下衣柜最上层放着的木盒,盒子里是龙彧麟那一撮命辫儿,包裹红布有些发暗,系辫子的红绦也有些陈旧颜色。
金子打开皮箱,想把命辫儿放进里面,刚要扣上锁钮,又取出来揣在身上。
金子正欲出门,院子里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其中夹杂着纷沓的脚步声。金子以为是龙天下回来了,心中一阵慌乱,把皮箱塞到床底下之后,金子靠在门边等了一会儿,动静停了才摘了帽子下楼去看。
一路下来,金子觉得家中的氛围有些奇怪,不见一个佣人,就连照看他起居的大丫头也无迹可寻,更让他意想不到的是,院落中央多出一口黑色的大棺材。
因为不知道棺材里装殓了什么,夜深人静让人心底发虚,金子低头看看手表,他怕耽误了时间,龙彧麟到西岸码头之后找不到自己,又唯恐是有人借这口棺材恶意恐吓,闹出祸乱。
金子本就做贼心虚,怕惊动众人,此刻他站在原地,心中颇为忐忑喊了几声:“来人!”
回应他的只有虚无缥缈的风声,偌大的龙公馆已然成为死寂的空宅。
金子这才感到疑惑,为何家中为数不多却各司其职的佣人全都无故遁形,金子奓着胆子靠近棺材,犹豫再三打开棺木,借着皓白的月光,他看到了浑身是血的龙天下。
金子大惊失色,当即全身瘫软冷汗涔涔,他从大幅度地喘息到胸腔窒息,不可置信间红了眼眶。金子伸手试了一下龙天下的鼻息,龙天下还活着,气息虚弱:“金……金……”
“干爹!”听见龙天下的声音,金子眼里涌出两行热泪,连忙去抬龙天下的胳膊拉他起来,双手伸进他腋下将他沉重的身躯托抬出棺材。
龙天下像一条脱了关节的大虫,脚上的皮鞋不翼而飞,血肉模糊的双脚拖在地上,胳膊没有骨架的支撑,来回晃荡。金子在血腥弥漫之间托抱起他的身躯,哽咽着说道:“干爹,你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我送你去医院。”
龙天下的分量不轻,金子托抬着他的后背和膝窝,身体随之沉甸甸地往前坠,双膝一时控制不住发软,硬生生跪在了石子路上。
手脚四肢全都不受掌控,失血过多让龙天下无力言语,他欲开口,金子俯身把耳朵凑到他唇边,滚烫鲜血从龙天下口鼻中喷涌出来,溅在金子颈窝、侧脸和襟前。
金子被血色红雾迷蒙了双眼,他无助地哭泣,口中不住重复道:“干爹……来人……大哥……怎么办?”
龙天下的五指痉挛一般在地上比划,所过之处留下浓稠冰冷的血液,是个草字头。
此刻金子并不能有条不紊地思考龙天下的指示,龙天下极力想把手递给他,可是受挫的筋骨不允许,金子握住他的手放在面颊,央求道:“干爹,你不要死、不要死……求求你……”
龙天下并不觉得自己会就此死去,他的命不是一般硬,想当初金钰霖把他丢进黄浦江,他照旧活到了现在。现在白礼贤不在身旁,宋耀宗敌友难辨,恐怕哪里都不是安全地方,只要龙彧麟晚归一夜便是安全的,金子不能再留在这里。
龙天下抚摸着金子的眉眼,手掌有了些许温热的感觉,他的食指在金子眉心轻轻一按,留下浓重鲜红的一点。龙天下的手从金子面庞滑落,无垠月光泼洒下来,他看见了金钰霖,真切的、熟悉的、三十年前的孽缘。
这时候龙天下心里竟然生出些恨,恨他的冷酷无情,说不爱,就不爱;恨自己的狂妄偏执,爱,非他不爱。然而他自己都已经忘记爱着金钰霖的感觉,也许这只是他报复、泄愤、麻痹自己的噱头。他的头脑从未像此刻这么清明,眼前的不是金钰霖,是金子,他虚妄地爱着金钰霖,却真切地爱着金子,这真切是虚妄的延续亦是发乎内心的喜和爱。
龙天下呕了一腔血,几乎破嗓而出,那声音嘶哑且轻飘飘,但夜阑人静足够金子听清楚:“去……你白叔……家……等……小麟……来……”
金子泣不成声摇了摇头,执意先送他去医院,龙天下道:“去……干爹……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