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来,我吹给你看。”敖则凊伸手要过他的横笛,“你用心看我是何时吸吐气息的。”
他自觉熟于音律,指教个把新弟子不成问题,吹罢一曲却看见十六郎满脸怔忪地望着他,活像看见妖魔鬼怪。他顺着十六郎的视线低下头,发现他看的是自己仍贴在唇边的横笛吹孔。
是这少年不满自己的笛子被人沾污么?敖则凊歉然道:“一时忘情,就吹了你的笛子,实在抱歉,我这就将它清理干净……”
“不必!”十六郎回过身来,劈手夺下翠笛藏进衣襟,好似敖则凊会抢走它似的,“我会好好珍藏——不对,我会好好揣摩的!我去看看窖中的酒酿,殿下早点歇息!”
他连珠炮似的吐完这一串,头也不回地跑出了屋子,留下敖则凊举着刚掏出的锦帕,不知所措。
洞庭龙女在嫁为人妇第三日,独自搬去北海居住。夫妇二人什么也没说,倒是惹得敖君逸上蹿下跳了几天,把寝殿里的珊瑚树都砸碎了,非要去洞庭湖告状,谁劝也不听。
敖则凊被他吵得头疼,“心生邪念”,用冰棱将他殿门封住,打算去取几坛百子春灌醉他,让他安生几日。没想到这一去,正好让他撞见躲了他两日的十六郎。少年躲在酒窖里挨个查看酒坛的状况,回头看见他,立刻往后一跳,踩翻了三四坛酒。
敖则凊叹了口气:“我若是酒后失仪,就在这给你赔礼道歉了。十六郎何必畏我如洪水猛兽?”
十六郎愣了一下:“我何曾畏惧殿下?”
“那这两日你为何见我就躲?”
十六郎的脸霎时与衣裳同色:“殿下太好看了……”
敖则凊几乎以为自己还醉着,疑惑道:“什么?”
“我说……”十六郎鼓起勇气,大声喊道,“殿下吹笛的样子太美了,我一看到殿下就觉得舌尖发麻,说不出话来,怕殿下嫌弃我笨拙才躲着殿下!”
敖则凊还没想清楚他的意思,舌尖却也和他一样发麻了,他绞尽脑汁也挤不出一个词来,背后却有两声轻笑,先于他给出了反应。
是敖君逸和宜生一左一右在门板探出脑袋,笑得诡谲莫测。泾川君不嫌事大地煽风点火:“我还担心二哥求而不得为情所困,看来想多了。春宵苦短,我就不打扰了——宜生,和我一起搬两坛酒回去,我们喝。”
不等敖则凊解释,这两条龙就卷起门边的酒坛溜走了。敖则凊叹道:“行了,你就做你的事情,我先走了。”
“殿下!”十六郎叫道,“殿下与洞庭贵主要和离了么?我愿意替她侍奉殿下。”
敖则凊没接话茬,正色道:“当日你说要报钵水之恩,我才让你留下。你为我酿了这么多酒,早就报完我微不足道的恩情了,你走罢。”
十六郎道:“那于殿下只是一钵水,与我而言却是救命甘泉。何况我听人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殿下的恩情,我三生都报不完。”
敖则凊无可奈何道:“你若是执意不走,我也不好硬赶你。但你记住了,只要我一日未与洞庭贵主和离,我就一日敬她为妻,绝不背弃。你不要动不该有的心思,伤人伤己。”
“殿下豢养的乐师舞姬里,难道就没有一人抵得过龙女么?”十六郎脸上红绯尽退,“殿下就没有宠幸过其中一人么?”
“没有,我欣赏他们的舞乐,却并不垂涎他们的姿容。”敖则凊屈起食指,在他额头上弹了一下,“毛头小子,叫你不要事事都往情情爱爱上想,你还乳臭未干呢。下次再浑说,我就赶你走了。”
十六郎连忙捂住额头,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他:“我知道了。”
敖则凊又弹了他一下:“对自己也尊重些。别当自己是个物件,说送就送的。”
因为误会是自己二哥宠幸美妾导致嫂子愤而出走,敖君逸心虚不已,没再折腾着要告龙女的状。敖则凊乐得不生事端,将这责任一肩扛下,每日沉浸在琵琶和箜篌之间不亦乐乎,渐渐就忘了管教弟弟。
结果这一疏忽,他亲弟弟又捅了个大篓子:因为午觉没歇好,冲上水面把凡人献的新妇抓到了龙宫。更不妙的是,这新妇是人间帝王的亲弟弟,天潢贵胄,还身怀仙骨,横看竖看都不是泾水惹得起的人物。
偏偏色令智昏,十几年来情窦不开,到现在连个侍妾都没有的泾川君每日春风拂面,毫无自觉地缠着这位错抓的新妇,撕都撕不开。
人家还不晓得自己动春心了,满面容光地过来跟他抱怨,李声闻长李声闻短,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敖则凊烦不胜烦,敷衍道:“你要那么不喜欢声闻,给我好了。”
“你说什么?”敖君逸眉毛一挑,“他是我抓来的。”
与此同时,十六郎将酒壶搁在桌上,发出一声轻响:“殿下……”
敖则凊拊掌叹道:“好大的酸味!我这酒壶里装的是醋么?”
敖君逸不依不饶:“你别叫的那么亲热。”
“我不叫了,以后都叫他泾川夫人就是。”敖则凊推搡他一把,“行了,泾川君,和夫人耳鬓厮磨去罢,找我做什么?”
敖君逸仰面朝天地走了,十六郎轻声道:“龙君叫夫人名字的时候,像含着蜜一样。”
“是啊,真是儿大不由娘。”敖则凊揉着额角叹息。
十六郎又道:“可我连个像样的名字都没有,我还想听殿下唤我的名字。”
敖则凊瞟了他一眼:“你不是十六郎么?”
“我的前主人家里有十五个男丁,所以才叫我十六郎,算不得名字。”十六郎蹙起眉,“我想要一个殿下起的名字,不要告诉别人,这个名字只给殿下叫。所以殿下别总想着贵主,多叫叫我好么?”
敖则凊忍俊不禁:“既然你行十六,鳞片颜色也像安石榴花,就姓安罢。至于名字……醋味这么大,就名措如何?”
措通醋,是个揶揄大于好意的名字,十六郎却将它咀嚼了两遍,兴高采烈道:“谢谢殿下……我可以叫殿下则凊么?”
敖则凊一时酒意昏沉,揉了他头顶一把:“知道了,阿措。”
他说完就身子一歪,躺倒在塌上,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睡了多久,他朦胧醒来,眼皮沉重,身上也沉重,是有人趴在他胸前,解开他的衣袍,絮絮念着:“则凊……则凊……”
即使甜润可人,也确实是属于男子的声音,断不是洞庭龙女。是哪个伶人生出歪心思,想要自荐枕席么?敖则凊费力地掀开眼帘,在摇动的烛光中,看到双唇紧抿的十六郎。
他居高临下地压着敖则凊,神态却像落入陷阱的羚羊,惊慌不已,连一点点拉开衣袍的手指都是不停颤抖着的。敖则凊头晕目眩,简直分不清是谁在轻薄谁。
“殿下……则凊,你醒了。”十六郎嗫嚅道。
他倒一点也没有做贼心虚的样子,五指一挑,就掀开了敖则凊的中衣,贴到他胸前。敖则凊沉下脸来:“你这是要做什么?”
“殿下什么都不缺,什么都不要。”十六郎哑声道,“我思来想去,为报殿下之恩,仍然只有以身相许了。”
“下去。”
十六郎瞪大眼睛:“殿下说什么?”
敖则凊推开他,坐起身来:“下榻去,别让我说第三遍。”
十六郎蹙起眉,欺上身来:“殿下为何连这样都不肯要?是我容颜不美,还是殿下始终惦念洞庭贵主,即使你们只是名存实亡的夫妇?”
他边说边仰起头想要啄吻敖则凊的双唇,后者终于忍无可忍,一记掌风打在他脸颊上,斥道:“滚!滚出去!”
他情急之下失了分寸,十六郎被打得滚落榻下,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他虽没有呼痛,长睫上却已凝起水雾:“殿下……”
敖则凊深吸一口气,故作镇定道:“你不该如此自轻自贱,那一钵水的恩情,不值得你这样做。十六郎,我不是为了今日之事救你的。”
十六郎含泪道:“我也说过,殿下的恩情,于殿下来说只是一钵水,于我来说却重于湖海。何况朝夕相处到如今,我对殿下之心,早已不是报恩那么简单了。”
“这更是你不该肖想之事,你爱慕的哪怕是君逸宜生,我都乐于促成。唯独敖则凊,不会是你的佳偶。”敖则凊沉声道,“你出去罢,这几日不必到我这来了。”
十六郎扶着床榻站起来,咬牙道:“殿下说过的每句话我都铭记在心。既然殿下说过我不是个物件,就该明白我的心,也不是铁石玩物,说送给谁,就能给谁的——哪怕小龙君富有川河,也终究没给过我那一钵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