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洋迟疑的看着聋儿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聋子郭小海把拳头松开,几只蠕动着的蚯蚓落在干净的桌面上。站在一旁的赵越只觉得这聋子弟弟真是傻透了,这不讨打么。
郭大洋愣了下,呵呵笑了。他和蔼的摸了摸聋儿子脑袋,聋子郭小海脸红了红,向后一躲,看了一眼赵越,冲他爹直摆手,郭大洋笑眯眯的打了几个手势,聋儿子便一蹦一跳的去洗澡了。
郭大洋看着儿子离开,拨弄了几下掌心里的蚯蚓,走到院子里,蹲**将蚯蚓放回泥土。
赵越目瞪口呆的想,这对父子可真够怪的。这一家人都奇奇怪怪的。
他指的“一家人”并没把自己和金小凤算进去。赵越指的是郭姓父子和柳琴了。郭大洋的出身不必多说,郭小海运气不好成了聋子,而这柳琴,郭小海的妈妈,是全镇出了名的女人。
很多年前,但赵越还是个小孩子时曾见过柳琴。那时,柳琴是个身形苗条的年轻女子,说话总是柔声细气,话音悦耳动听,待人温柔体贴,见人总笑吟吟的。但全镇稍大点的孩子除了郭小海,没一个愿意接近她。
而小赵越第一眼见到这女人,竟吓得哇的一声哭了。
柳琴的脸上没胎记,也没长瘤,甚至可以说她的脸大半部份是好看的。前额饱满光洁,一双杏核眼灵活有神,鼻梁挺且直,嘴唇薄而红,
形状美好,然后下巴——然后,什么都没了,一切只到嘴唇的部分,戛然而止,像一首好端端的曲子演奏到高潮却被人叫停,期待一下子落了空。
柳琴是个没下巴的女人。
民间把头顶上一生下来便没长头发的地方称为“鬼剃头”,而柳琴的下巴,就像被一只不知从什么地方伸出来的鬼手一把揪掉了。
怪胎,残废,丑八怪,畸形。这是柳琴从小听到大的熟悉称呼。
柳琴妈的哭述总是以“我家柳琴真是上辈子造孽啊,”开头,性格柔顺的柳琴总是默默站在一边听着。仿佛她也认同了这话,上辈子造孽要这辈子来背。
但她知道自己若不想办法,很快,自己就会像之前邻居家的瞎姑娘一样被嫁给流口水的傻子,生一个智力同样有问题的小孩儿,然后于某一天睡到半夜想不开,偷偷跑到河边,吃许多冰冷的河水,被泡得胀鼓鼓的,浮起来。
柳琴不想和瞎姑娘一样认了命,就算是上辈子造了孽,这辈子她却不想再背了。够了。
于是她想方设法嫁给了郭大洋,生了郭小海,谁料八年后的某个夜里,她跑出去后便再也没回来,最后仍然是吃了许多冰冷的河水,仍然是被水跑得胀鼓鼓的,浮起来。
什么是命呢?说不清楚。也许这女人一直活得很不开心。
但在鳏夫郭大洋的印象里,柳琴是个温柔且安静的女人,比聋儿子还要安静得多——但至于这个女人究竟活得开不开心,他还机会去考虑这问题。
其实,没下巴的柳琴总是在心底自己对自己说话,一直到小海出生以后,她才拥有了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听众。
没下巴的柳琴对着小小婴孩窃窃私语,说自己说他人,说故事说新闻,但大多时候确是在说私隐,说秘密,各式各样,不厌其烦。
聋儿子郭小海仿佛变成了她的一个匣子,里面装满了小镇上人们的私隐与传闻,不断更新,永不重复。大多平淡寡味,于人于己都无甚大碍。但有的则不然。
幸而没下巴的柳琴已经死了,幸而装秘密的匣子永远只是一个匣子。匣子不开口说话,秘密将永远安睡。
因此,没下巴的柳琴对聋子郭小海所说的某些事,赵越是一无所知的,而正是这一无所知让生活平继续着。而也正是赵越所不知道的事情,将他,母亲金小凤,继父郭大洋,聋子郭小海联系到了一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