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塔矢亮一踏进棋院休息室，就看到进藤光百无聊赖地双手交叉脑后，正盯着天花板看。他自觉来得够早了，没想到进藤光来得更早。虽然进藤家离棋院不远，但进藤光说过租住那里是为了让自己能多睡几分钟懒觉，所以他每次仍然是压着最后两分钟冲进棋院！现在看到他第一个到达休息室，塔矢亮颇感到诧异。

“哟！”抬起头的进藤光马上就看到站在门口的塔矢亮，笑笑向他挥手。

“早。”塔矢亮走到他旁边坐下，“你今天来得真早。”

“我在等你。”进藤光坦白。

“等我？”

“嗯，想跟你道歉，那晚让你那么晚回去，我这主人家做得可真失职！”

“那没什么……”塔矢亮向后靠在椅背上，尝试放松自己的思维，“最后哄回藤崎小姐了吗？”

“嗯……明明气消之后也觉得自己做得不对，所以要我代她向你道歉。”

“算了，不是什么大事。”塔矢亮温和地摆摆手，同时深呼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很紧张？”进藤光感到不可思议地看向塔矢亮。

“嗯。”塔矢亮很诚实地承认了。

“你也会紧张的吗？”进藤光失笑。

“会！”塔矢亮认真地对上进藤光的眼。

进藤光凝视对方，静默了一会儿，忽而轻轻地说，“其实我也有点紧张。”

“真的？”

“嗯，”进藤光点点头，“毕竟这是我们第一次在名人战半决赛之中碰头。”

是的，今天塔矢亮的对手正是进藤光。上次的名人战两人都不战败，而再之前那几年很不巧，进藤光都在第一轮循环赛就被筛下来——就像是魔咒一样，明明他的棋力并没有那么糟糕。

在塔矢亮记忆中那现在还未发生的未来几年里，进藤光一样是没有正式参加过名人战。每次要不是跟其他比赛有冲突，就是有什么需要离开东京的工作要做，每次进藤光总是阴差阳错地放弃参加名人赛。这次竟然是真正意义上的两人第一次在名人战里相遇。

“总之今天我们俩都要加油！”进藤光回复阳光的表情，大声说。

“嗯，我会加油打败你的！”塔矢亮自信满满地笑了。喜欢归喜欢，比赛归比赛，不以胜利为目的的比赛都是亵渎！

“喂喂，现在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进藤光嘴上抗议着，却也跟着笑了起来。

踏入赛场，两人都换上严肃的面孔，行礼后就开始投入棋局中。

塔矢亮先手，下第一步的时候他心底还在犹豫要不要手下留情。虽然他已经打算要尽全力对待今后的每一次比赛，但内心深处他仍然觉得自己是在以大欺小，不公平。毕竟以记忆和经验来说，真正的自己比进藤光成熟年长多了。不过下了几步之后，他就完全投入到棋赛中。进藤光没有他想的那么弱，他慢慢撒开手在棋盘上拼命堵攻进藤光来。眼前这个人一如既往地能勾起他旺盛的斗志，不愧是他认定终生的对手。他真的很久没在现实中下棋下得这么淋漓尽致，有种憋屈了这么两年终于得以吐气扬眉的舒畅感。

几个小时后，他以三目半之优赢得了这盘比赛。数地期间，进藤光一直低头专注地盯着棋盘，塔矢亮的意识这时才像回到三维世界，醒悟到自己用上全副功力，会不会太打击进藤光？

可是当进藤光抬起头时，塔矢亮发现对方在笑。

“我输了，谢谢指教！”进藤光一脸佩服地补充，“你很厉害，我下得很满足！”

“我也是。”看到进藤光心无芥蒂的态度，塔矢亮这才放心下来。

“最后一场希望你能赢，夺下名人的头衔。”进藤光由衷地说道。

他居然在记者们都在场的情况下说出这样的话，太欠缺考虑了！塔矢亮一时愣住了，眼角瞥到有些记者连忙低下头记录进藤光的话，明天的周刊有好看了。但是进藤光一向是这么我行我素的，他又不是第一次知道。老实说，他喜欢的不正是这样的进藤光吗？

管它呢！思及此，塔矢亮也微微笑着回答，“谢谢，我会尽力的！”

今年的冬天特别冷，2008年元旦过后，东京街头还难得下起鹅毛大雪，日本各地也都爆出雪灾的新闻，交通一度瘫痪。为此棋院停止了好几天的活动。

待雪停恢复比赛的那天，正好是名人赛的总决赛。塔矢亮一鼓作气，打败了绪方精次，夺下了他职业生涯中的第一个头衔，也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名人头衔。报纸周刊大肆宣扬，一时间，登门庆祝或拜师学艺的人络绎不绝，门庭若市。

前几天因为大雪而困在家里、除了看书下棋就无所事事的塔矢亮，此刻突然变得额外忙碌起来，以致于进藤光再一次跟他并肩而行的时候，名人赛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

这天，塔矢亮很早就让对方中盘投子，正捧着一罐热咖啡，倚在天台栏杆边歇息。自从名人赛后，他把原有的实力都释放出来，再不用像过去两年那样要遮遮掩掩、算计只能赢多少，而是战无不胜。偶尔很早解决对手，走出对弈室，他会上到棋院的天台去偷一下闲，然后再精神抖擞地应对接下来的工作。

之所以选择天台，是因为在曾经那一个仿似梦幻的人生里，有一次休息室里的人很多，而他当时又很累，不想戴上面具虚与委蛇。正踌躇着要不干脆先去会所，之后再过来，进藤光突然凑过来，悄声问他要不要到天台去放松一下。他第一次上到天台，才发现棋院背对着一片小树林，从天台上俯瞰那浓郁的青葱，感觉特别舒服。自此之后，他就特别爱上棋院天台待着。即便今天的天台被一层白茫茫的细雪覆盖着，散发出渗人的寒气，他还是觉得，呆在这里，心境特别平静。

“塔矢！”

听到进藤光的声音，正在仰望天上飘雪的塔矢亮条件反射看向门口，放空的思维一下子还收不回来，只是嘴里喃喃唤了声：“进藤？”

进藤光怎么会上来这里——对了，原本这个地方就是进藤光推荐给自己的……

“你居然在这里！”进藤光仿佛很兴奋，三两下就蹦到他身边，“好久没跟你说上话了！”

“是呢……”

进藤光这么一说，塔矢亮才想起来，在进藤光带着会所的一群人为他庆祝获得名人头衔的那晚过后，这么多天来，两人的确最多只是擦肩而过。其实两人平时比赛的时间还是比较接近，所以并不是说一直见不到对方。每次看到进藤光的身影，他都很想驻足问候几句，但两人都忙得不可开交，身边也总是有不相干的人，实在不适合说些私底话，只好打声招呼，随后便马不停蹄地各自走向采访室或者某个研讨会。

当时塔矢亮只得自我安慰：算了，只要能远远看着进藤光，他就已经很满足。

“你等下还有工作吗？如果没有的话不如去我家吃个饭，然后喝一杯？”进藤光笑着建议道。

塔矢亮沉默了，他想起之前在进藤家发生的那些不愉快事。

显然进藤光自己也想起来了，他敛起嘴角，好一会儿才复笑道：“对了，我最近发现了一家餐厅的东西不错，肯定合你胃口，我们不如去那里吃吧？然后再去喝一杯，就我和你，如何？”

塔矢亮很感激进藤光的体贴，但是他仍然徐徐摇头，“抱歉，实在不行，我等一下还要去驾校。”

“你要考驾照？”进藤光不无惊讶。

塔矢亮点点头。

送父母去机场回瑞士的那天，突然下起了残雪，可能因为这样，半天叫不到一辆出租车。饶是塔矢家有早早出发的好习惯，仍险些没赶上飞机。因而塔矢亮决定赶紧拿到驾照，下次要亲自开车接送父母才行。其实自己早就会开车，奈何按规定，要考驾照就先要在驾校学习满一定小时数才行，所以他不得不每天都要挤出一点时间去驾校。

“你这棋痴居然会主动要去考驾照，天要下红雨了！”进藤光大惊小怪地叫道。

大概是他的语气太欠扁了，塔矢亮狠狠剜了他一眼。

进藤光连忙堆出笑容，“哈哈，考了也好，考了也好，否则你家的车长期没人开，放都要放坏了！”

“你有驾照吗？”以前跟进藤光熟络了很久，才知道他有驾照，但塔矢亮不确定他是什么时候考的，故有此一问。

“你这不是问的废话吗？你不知道我一满18岁就去考了吗？”进藤光颇为得意地说，“我可是有三年半的驾龄！”

我才是有三年半的驾龄！当然塔矢亮没把心底话说出来，只是转而问道：“你平时哪来的车开？”

“偶尔会借我老爸的车开啦，一年一两次那样。”

“这也好意思说三年半的驾龄！”

“当然算啊！”进藤光厚颜地大笑，“总之在开车上我是你前辈，你要听我的！”

塔矢亮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

不过在听到进藤光说要去驾校看他学开车，顺便指点他两下，塔矢亮没有反对。毕竟是难得的两人单独相处时间。

塔矢亮拿到驾照的第二天，正好是今年他的王座初战。

在父母去瑞士定居后，塔矢亮重新开始晨跑。虽然想仿照他记忆中那样风雨无阻，但实际上，之前在大阪受伤、并在进藤家小住的那个月，他暂停了锻炼。待搬回自己家，新年过了，大雪融化了，父母又回了瑞士，他才逐渐恢复早起去慢跑的习惯。即使当上新科名人，变得很忙碌，他仍坚持每天跑两圈。

这天虽然有比赛，可是有些兴奋的塔矢亮还是早早醒过来，看着晨曦的微光渐渐照亮无云的夜空，他决定出去跑半个小时的步。

回来后再做赛前准备和吃早餐，时间上就有些赶了。塔矢亮便走向车库，发动车子，开车出门。

不能算第一次上路，但梦中发生的事情又不能作数，所以塔矢亮还是十分谨慎地慢慢开。不过他开车一向谨慎，从不超速，也不轻易变道，闯红灯和不礼让行人这些更不会做，没有比他更遵守交通规则的良好公民。去棋院的路其实很熟悉，一路都没任何问题。就是棋院停车场比较小，车位一时有点紧张，塔矢亮慢速转了大半圈才找到个位置。

刚从车子上下来，就遇上停在他旁边车位的绪方精次。

“绪方王座，早安。”塔矢亮恭敬地行礼。

“早啊，塔矢名人。”

绪方一大早嘴里就叼着一根烟，只不过没点燃。为了他的妻女，他正在尝试戒烟。

自从塔矢亮今年从绪方手中夺过了名人称号后，绪方就改称他为“塔矢名人”。在曾经那次的人生里，虽然他比现在晚了几年当上名人，但绪方也是自那时起改口。纵使一开始不习惯，后来也渐渐适应了。

只是两年前一觉梦醒，听到绪方久违地、亲昵地叫他“亮”，还是觉得从小仰仗的师兄这样称呼自己更顺耳。而现在一下子又变回了“塔矢名人”，仍是有心理落差。不过，无论过去还是现在，他从没去纠正绪方，毕竟在围棋世界里，礼仪是很重要的一环，而塔矢一派的弟子尤为循规蹈矩。

相比之下，仍然跟从前一样直呼他“塔矢”的进藤光，看起来似乎就少了根筋。连一向大大咧咧的芦原弘幸都会问一句：“我仍旧叫你亮行不行？”在他给予肯定下才维持原称呼。进藤光根本连问都不问，对他的称谓也好，态度也好，一点都没有变化。

其实他松了一口气。如果进藤光跟绪方精次一样毫无征兆地蹦出一句“塔矢名人”，他的内心大概只会感觉到一种“高处不胜寒”的遗憾与悲哀吧。如果疏离感真的就这样产生了，他不确定以他那种不懂讨好人的个性，还能不能弥补两人间因此疏远的关系。

“你有驾照了？”

塔矢亮考驾照的事情没跟进藤光以外的任何人提过，所以绪方第二句就问了。

“嗯，昨天刚拿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