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次没有事先通知越智康介替代进藤光,也不晓得越智自己会不会醒目地判断情况。
“好!”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塔矢亮的出现吓到那两个棋士,他们什么也没做,把进藤光和塔矢亮两人丢在原地,就落荒而逃了。不过大厅前门照旧被反锁起来,怎么也打不开。
“该死!”进藤光踹了门一脚,愤怒地大喊大叫。
“从二楼爬树出去吧!”塔矢亮马上想起这似曾相识的一幕。
“好!”进藤光同意。
两人飞奔上二楼,进入了那间窗户开了条缝隙的房间。进藤光大步上前,推开窗子,跨出窗口。他的身手很敏捷,像猴子一样麻利地从树上溜下来。
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残叶,他抬头对还在窗边探头张望的塔矢亮说,“塔矢,你能行吗?”
“能!”塔矢说罢,也跟着钻出窗户,沿着延伸到窗边的那根粗粗的树枝桠爬到大树干上方。
可是正要顺着树干下地的时候,他不小心瞥了一眼地面——咦,为什么这地面忽远忽近的,好像在随波飘荡一样?同时他发觉自己的双腿在打颤——不对,他没有畏高症,可是……他慌忙用双手紧抱住树干,慢慢蹲坐在枝桠上,用额头抵着树干,太阳穴在抽搐,胸口也一阵闷,反胃,想吐……
“塔矢,你怎么了!”听到进藤光紧张的高呼,塔矢亮强迫自己把有些涣散的视线落在进藤光身上。
“进藤,你先走吧……我有点累,想歇会儿……”他靠着树干,有气无力地说。
“不行,要走一起走!”进藤光挽起衣袖,“要不你在树上等着,我上来接你!”
这又不是开车,怎么接?不想麻烦进藤光,塔矢亮连忙摆手,“别,你不用上来,我这就下去!”
他谨慎地估量着该落脚的地方。不过,他差劲的运动力还是一点也没变,才尝试下了一步就一脚踩空,整个人就抓着树枝悬挂在半空。发软的双手根本撑不住自己,手一松,他合上眼睑,认命地摔下去。
首先感觉到有什么接住他,然后他就跌入了一个温热而有力的怀抱中,再一同仰倒在地,耳边传来一声闷哼。
他睁开眼,原来进藤光把自己当肉垫,生生接住了从树上掉下来的他。
“进藤,没事吧?”他赶紧从进藤光身上爬起来,翻到旁边的土地上坐下。
“没事……”进藤光手撑地,想站起身,却猛地用右手捂住左手肘,轻呼了一声痛。
“真的没事?”塔矢亮非常担心,眉头都蹙成一团。
“可能是撞到左手了,”进藤光露出个苦笑,“不过还好没有骨折,所以应该没什么大碍……倒是你,还好吗?站得起来吗?”
“我也还好……”塔矢亮慢慢回答。
进藤光先站起身,再用完好的右手一把拉起塔矢亮。
“那我们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吧!”进藤光说。
两人快步走到后院门口,不用想,果然又是被锁上了。
“搞什么啊!又来?”进藤光用脚把门踹得乒乓作响,一个劲泄愤。
塔矢亮果断说道:“进藤,你爬到我肩头,我托你出去!”
“不行,怎样也是我托举你,毕竟我比较强壮!”进藤光否决了。
“你不是才摔到手吗?要怎么托起我?”塔矢亮反驳,“再说你刚也看到了,即使爬到墙头,我也没法从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而且你的比赛是第一场,你先去比赛,我会想办法出去的!”
“……那好吧。”塔矢亮说的也的确是实话,进藤光只好答应。
进藤光三两下就翻落到对面的地上站稳,用右手张成半个喇叭状贴着铁门大喊,“塔矢,你在里面等我一下,我马上回来救你!”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沉闷的“扑通”一声,是什么重物倒地的声音。
“塔矢?塔矢!塔矢——”
半空中只回荡着那肝肠寸断的一迭连声叫喊。
塔矢亮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稍稍吓了跳。他身处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床边围着一堆陌生的人。
不安地扫视了一圈房间,终于被他找到熟悉的面孔,他求助一般地紧盯有着金色刘海的那个人。
还没来得及开口,离他最近、一直弯腰看着他的身穿白大褂的人就先发言:“病人有脑震荡,需要静养,你们最好长话短说,不要问太久!”
“知道了,医生。”一个穿着灰西装、左领口别着金橘色徽章的中年男人应道,待医生护士们离去后,那人弓身对塔矢亮亮出警局徽章,“塔矢亮棋士,您好,我是大阪东警察署的巡查部长桥本,这位是我的同事黒木。”
他身后一个差不多打扮的人向塔矢点头示意。
“……警……察?”塔矢亮露出一头雾水的表情。
“是的。那边那位进藤光棋士报警说你们俩发现了不法行为,”巡查部长桥本指了指身后,“还说有人对您行凶,所以我来给您录一下口供。请问,您看到是谁打您的吗?”
“……打……我?”塔矢亮听了反而露出更加混沌的神情,他抬手碰到自己头上的绷带,像在自言自语,“唔……有人打我?”
“您不记得了吗?”桥本皱起眉头。
“嗯……”塔矢亮连被打这件事都不记得,更遑论指认行凶者!
“那您还记得在那之前发生的事情吗?能说一下,您为什么要去到关西棋院的废弃后院?”
“嗯……进藤……找不到,后院门,开着,去找……”塔矢亮言语含糊地说。
“然后呢?”警察追问。
塔矢亮闭上眼睛,“然后……然后……唔……不知道……想不起来了……唔……之后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了……唔嗯……”
后脑开始热辣辣地痛,他不自觉地伸手到后面去摸,嘴里也发出模糊不清的申吟声。
“警察先生,可以了吧!你们要的信息我全都给了,”一直旁观的进藤光实在忍不住开口,“你们看他痛苦的样子,就先让他好好休息,行吗?”
“……那先到此为止吧,”桥本把笔记本合上,“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会通知你们的,打扰了!”
半眯着眼目送警察们出门,塔矢亮缓缓把视线移回进藤光身上,看到他在直愣愣地盯着自己。
“唔,进藤……”塔矢亮率先开口,“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进藤光走过来,在他面前坐下。
“……哪里受伤了?”塔矢亮有些着急地问。
“这里!”进藤光指了指自己心口,然后弯下身体,用两手扶住塔矢亮双肩,“我要被你吓出心脏病了!”
“不要开玩笑……”
得悉进藤光没事,塔矢亮心头一松,脑袋开始旋转,意识也轻飘飘的。
可是进藤光却用力捏着他的肩膀,痛得他快眯上的眼睛又睁开了,面前是一张挨得很近、泫然欲泣的娃娃脸。
“我没开玩笑!”进藤光像一头困兽般,低吼着,“看到你受伤,我的心都要碎了!可是到底要怎么做!到底我该怎么做……”
塔矢亮凝视已经随着话语而泪流满面的进藤光,有些感动,有些困惑,也有些决然。
他在说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哭?他知道他这种行为有多暧昧,会给自己带来多么不必要的希望吗?不,他已经有藤崎明了,他不会对自己有那种想法的!这些话肯定是站在朋友的立场说的!可是即便是朋友也好,能让他这么担忧自己,自己是为他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
塔矢亮曾想过,为什么自己会在2006年的夏天做了一个预测往后七年的长梦?思索已久的结论,大概是因为在那混淆了真实抑或噩梦的2013年的夏天,他没有挽救回进藤光的生命。他能回忆起的最后的片段,是红色的视线里有个满身是血、奄奄一息的人,绝望地对他伸出手,呼出最后的求救声。
因此上天给了他一个修正错误的机会,让他能救回进藤光吗?
而附带的福利是让他跟进藤光的关系提早变好,变得更好?如果是这样,即使牺牲他也没关系,这次,他一定会救到进藤光!
我才是不想看到你受伤害的人……
“真爱哭……”塔矢亮温温地笑着,抬手拭去进藤光的泪,“唔……没事了,不哭了,嗯?”
“塔矢,你、你不要再这样吓我,我真的、真的不经吓!”进藤光还是止不住抽泣。
塔矢亮把手往下移,覆盖在进藤光抓住自己肩头的右手手背上,低低说,“知道了……一定……”
话语未竟,他就合上眼睛,又昏睡过去了。
在三天的留院观察里,塔矢亮基本上什么也没做,每天除了吃和做检查就是睡。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醒了,反复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中间还发了一次低烧,精力明显差了很多。医生说可能是因为他后脑的同一部位接连两次受到撞击,大脑需要暂缓运作,进入休眠状态,以进行自我修复调养,所以他这几天才会看起来很缺眠的样子。这种情况一般是要持续一段时间,他只要保证静心卧床休息,慢慢就会好起来。
当医生宣布塔矢亮没大碍,可以出院时,进藤光比病人自己还要欢喜地收拾行李,拉着对方立马回酒店歇息,准备第二天一大早坐新干线回东京。
“说来,后院的关西棋士最后怎样了?”窝在酒店的床里,几天来没怎么思考问题的塔矢亮现在才想起这个事件的后续。
“嗯,我指认看到的那两个人马上就招供了,”进藤光横眉竖眼,似乎连回想起这件事都觉得不快,“他们两个说为了排解压力在后院吸烟喝酒,不想被我俩撞破。他们担心会受到棋院的惩罚,一时冲动才用哥罗芳迷晕我,之后又慌慌张张地打晕你——虽然我没看清迷晕我的人,但他们俩承认了:迷晕我的是铃木太一——就是前一天早上跟你对弈的那个三段;用木棍袭击你的是藤井真治,是个二段,铃木太一的同门师兄。他们俩都未满18岁,又没有前科,看来不会罚得很重,最多就是赔偿和禁赛一年了事——可恶!”
“是吗?”直到最后,关于自己受袭的那部分记忆,还是一点也拾不回来,塔矢亮点点头,接受了进藤光的说辞。
“真没想到为了区区的吸烟喝酒,竟然害你至此!”进藤光咬牙切齿地补充。
关西棋院的院长曾经亲自押着那两个人来医院赔礼道歉,塔矢亮当时正昏昏欲睡,根本不晓得那些人嘴里说了些什么。他强打精神盯着那两个人的脸,率先痛哭着连连弯腰道歉的铃木三段,他还有点印象;可是,对于另一个虽然口里也说着对不起、但看起来脾气似乎很犟的二段,却无论怎样绞尽脑汁,脑子里仍是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那个人就是梦中那次绑架进藤光的共犯吗?对塔矢亮而言,根本就是陌生人嘛!最险恶的部分怎么都回忆不起来,所以他对那些陌生人一点感觉也没有,既没有恶感,也没有恨意,更漠不关心他们的下场。
真滑稽,这次的意外竟让他有种事不关己的错觉。
他淡淡地说,“反正我现在没事了,你也没受伤,离开大阪后跟他们也不会再有什么来往,那就行了。”
比起被五花大绑捂住口鼻,进藤光这次受到的伤害看起来要小。起码他及时救下了进藤光,还揪出了隐藏的犯人,让他相信自己还是有能力改变噩运的到来。因此塔矢亮自认为这个结局比梦中预示的结局要好。
“塔矢……”进藤光还想说什么,正好此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喂,明明吗……嗯,我们刚出院,大概明天中午到……房间都收拾好了?嗯,那麻烦你了!”
等他挂了电话,塔矢亮不由得问了一句,“是藤崎小姐吗?”
“嗯,我让她把家里的书房收拾一下。”进藤光回头说。
“什么?”进藤光没头没脑来那么一句,塔矢亮眨眨眼,反问道。
“我没跟你说吗?”进藤光想了想,“好像是还没来得及说,我告诉明明,你会到我们家住几天。”
“为什么?”塔矢亮怔住了。
“你现在这种模样,怎么能放你一个人在家?”进藤光一副理所当然,“好歹也等过了医生说的恢复期,等你精神好点我才放心啊!”
“这……其实没关系的,只要拜托市河小姐和芦原先生有空过来看看就好……”
他是有过在进藤家下棋下到太迟错过了末班车、只好在书房借宿一晚的情况,但从没试过在进藤家连续住超过两天啊!究其原因,他可不想日夜对着恩恩爱爱的一对小情侣,看着他们卿卿我我,尤其其中一人还是他的暗恋对象!那样总觉得太凄惨了……
可是进藤光断然拒绝了他的说法,“住我那里多省事,反正有空房;我家比你家离棋院更近;而且你吃得那么少,养你又不是养不起,何必要去麻烦别人”
塔矢亮小声道:“我才不需要你养……”
何况,难道你不是“别人”么?
他忍了忍,没发出这句问话。难道进藤光把他当作自己人看待吗?如果是的话,那又是处在什么位置的自己人……
进藤光没听到他的嘀咕声,自说自话道,“总之,就这样决定了!”
“嗯……”不知怎么拒绝好,就只能含糊答应了,而且,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期待。
不可以这样!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放空脑子,不多会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