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藤光忽而对他举起一个白狐狸面具，嬉皮笑脸地说：“看！是不是很像你！”

“哈？”塔矢亮顿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一看到这个面具马上就想起你！你看那眯着眼睛、抿着嘴、要笑不笑的样子，像不像平时的你？”进藤光不由分说把面具塞到塔矢亮手里，“送给你！”

“我平时哪有要笑不笑……”塔矢亮嘟囔着，但还是收下了面具，拿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把玩。

“呐，塔矢，”进藤光的声音变得认真起来，“虽然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你每次都会忘记，所以这次我还是要跟你说：我们是好朋友，对吧？所以你要是有心事可以跟我说，不要一个人在那里闷闷不乐！”

进藤光注意到了？塔矢亮望着他，觉得重新认识的进藤光真的好细心，每次都能发现他的不妥，每次都让他感动，让他的爱恋加深。

可是，那么温柔的人，却不属于自己。

“谢谢你！可是……”塔矢亮缓缓拿起面具罩在自己脸上，“每个人都有一两个不能说的秘密，不是吗？”

在他的话语将要消失于面具之中的时候，进藤光一个箭步上前，拉下了他拿着面具的手臂。

“嗯？”塔矢亮的脸因此露出来，他张着一双不解的眼睛，微微歪头问道。

“塔矢……”进藤光正要说什么，只听到一个信号枪的声音，“砰”一声，烟花开始在河川中央绽放。

两人双双扭头看向烟火。

“烟花大会已经开始了……”塔矢亮不禁感慨，“真美……”

“对呢！”进藤光靠近他，跟他并肩注视着烟花。

凝神观望了好一阵子绚丽的烟花，塔矢亮合上眼，在黑暗之中还能看到一大片变色的后像，逐渐化开，就像自己凌乱的心情，没有个去处，只能到处碰撞冲散。他暗自提醒自己：这是幻象，就像偷来的美好时光，总不能长久，否则对他来说，太过奢侈了！

所以他不得不开口，“进藤？”

“嗯？”

“你怎么会一个人来到这里？藤崎小姐呢？”塔矢亮低低的声音像是在耳语。

“明明……啊！”进藤光似乎这时才回神，“惨了！刚刚我们遇到金子……就是我们的一个中学同学——明明跟她聊了起来，我就说我先随便逛逛，回头再找她一起看烟花！可是我忘了……”

他边大声解释，边跑远了。

塔矢亮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再低头与手中笑眯眯的狐狸面具对视，落寞地笑了。

塔矢亮从机场依依不舍地回到家中，一句“我回来了”还没说完，突然意识到，从今天开始，直到许多年后，他都不再需要讲这句话了。

把鞋子摆放好，他径自进入到父母的房间里。现在里面只留下基本的家具，但他知道抽屉和衣柜里都几乎空无一物。无论他日后怎么努力地定期打扫整理，维持房间的原状，父母的气息还是渐渐消失，直到不复存在。

他大字型摊开手脚，平躺在父母房间正中央的榻榻米上，盯着木制天花板发愣。

从现在开始，又是一个人生活了……

他没躺多久，就翻身爬了起来，像是给自己打气一样，自言自语道，“算了，研究棋谱去吧！”

刚刚结束的棋圣战，他虽然一路连赢，但是后来输给仓田厚本因坊，最终还是没拿下头衔。仓田厚那个人，果然不容小觑，是不尽全力就无法打败的对手。

不过没关系，反正，从前这个时候他也没拿到头衔，所以算起来他也没损失什么。倒是因为胜过了森下茂男九段，森下门下的弟子尤其和谷义高，最近两个月一见到他脸色就大变。好不容易才搞好跟进藤光那些朋友的关系……幸好进藤光对自己的态度一如既往地热情开朗，才让他放下一颗心头大石。

说到进藤光，虽然他在正经比赛的时候，大概是因为吊儿郎当，总是会出现一些这样那样的小失误，因此老是被批判，但塔矢亮是最了解他真正的棋力的人，从平时的对弈就能感受到，他一直像紧咬住自己的尾巴不放的鲨鱼一样。

即使多了梦中的经历和经验，进藤光仍旧是自己潜在的最强大的对手，警惕，别被追赶上！

塔矢亮较劲地想。

之前隐忍了一年应该足够了吧？他决定从现在开始，逐渐使出实力来比赛。如果能少一个需要隐藏的秘密，他也能稍微松口气。

打了几个小时的谱，察觉肚子在叫的时候，天已黑。母亲一不在，没人催吃饭就会忘记，这个坏毛病还是一点也没改变。

幸好他一般情况下都早睡早起，所以早餐能够按时吃；对局的中场休息，他习惯不吃午餐，因为一吃饱思维就比较迟钝；而有时晚餐忙起来会胡乱塞点水果什么的，让肚子不饿，这也算吃了一顿饭；甚至有时正打算做晚饭，却被进藤叫出去喝酒，他也二话不说放下手中活，马上就去以酒代饭。结果独自生活几年，他的胃出了小毛病。

凑巧有天，芦原晴美看到他按住胃露出不舒服的神情，一直念着要代替大师夫妇照顾他的芦原晴美超级紧张，命令自家老公强押他去看医生。被医生和芦原夫妇耳提面命轮番轰炸了很久，他从此才注意不落下晚餐。芦原晴美还特地跟进藤光说起这事，让身为好朋友的进藤光一起监督他。所以每逢他们俩都有对局的午休时分，进藤光一定要拎着他一起去吃饭，盯着他即使喝碗热汤也好。进藤光也不再不打招呼就莽撞地约他去喝酒，有时他想念跟进藤光在清吧放松的日子，主动提出去happy hour，进藤光总要他先吃饱饭才准行。

在各方的督促下，他的胃才又慢慢养好。

有母亲在家的这一年来，除非他另外有工作，否则每晚雷打不动七点开饭，他不用担心会错过晚餐，自然也不用害怕胃会因此出问题。

可是，那把叫吃饭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他轻轻叹息，一从围棋的世界回到现实世界，站在那么大的屋子中间，总觉得有些茫然。

“真是被宠坏了！”他责备自己，“从前的几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应该适应了才对啊！”

敲敲自己的头，他收起外露的情绪，进入厨房。

半个小时后，匆匆解决晚餐的塔矢亮又钻进自己房间继续努力。这次他坐在桌前，启动了电脑。

父亲临行前，他建议以后父子俩可以在他常去的那个围棋网站上对弈。

“之前跟Sai下棋的那个网站呢？”

跟Sai对弈之后，行洋很少进行网上对局。他本来就不习惯使用高科技产品，不习惯拿不到棋子的触感，也不习惯棋盘对面看不到人，所以网上下棋只是生病住院打发时间的产物。平时他有很多客人排着队请求跟他对弈，根本不需要用到网络。

“那个网站不够好，已经没什么人去，没落了。”

现在这个叫“对弈世界”的网站将来会开发出智能电脑对手的功能，跟“段位据说有九段的电脑”下棋的这个卖点让这个网站在未来大热起来；而父亲提到的那个建站历史更久的‘弈棋网’缺乏竞争力，流量则大大下降，最后不得不关闭。但那都是以后的事情。在目前来说，“对弈世界”还只是一个没什么客人的新生婴儿。不过仗着父亲对网络知之甚少，塔矢亮随口胡诌。

在之前与Sai对弈时，行洋已经学会了网上下棋，但是注册这种事对于他来说还是复杂了点，塔矢亮就帮他注册了一个叫Koyo的用户名，并且没多想就把自己的Akira和Koyo给好友链接上了。让行洋温习了一下使用方式之后，行洋就说去拿明子的手提电脑跟他下一盘试试。就是在行洋起身走出去取笔记本那个空当，塔矢亮突然想起他的段位设置是九段！手忙脚乱地赶在父亲登录前把自己的段位改成七段，心里明白这个用户名只能留作跟熟人链接的马甲用了。

如果他要痛快地下棋，就只能另外再注册一个九段的号。自己和进藤光的名字都凑巧有“光亮”的意思，干脆转换成韩文同义词Bichnaneun吧！

此时，他用Bichnaneun这个号在网上搜了一下，仍然是找不到同等级的对手。不抱希望地降级搜八段时，弹跳出一个叫Elegy的在线。他喜出望外，连忙邀请那位Elegy对局，对方同意了。

放开一切束缚，与不相上下的高手拼杀，照理说他应该下得很淋漓尽致才对。但是还没下到中盘，他就狐疑起来：对手的棋风有些熟悉，每一步的应对都像他宿命的对手进藤光下的！

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暴露了，要赶紧掩饰！

于是他硬生生改了一种与自己性格不合的激进棋步。本来两人一直用快速又稳定的节奏进行棋局，也许是他打乱了之前铺垫好的伏笔，对方也有些措手不及。在他的刻意之下，你来我往了几步之后，对方开始进入长考。

这也给了塔矢亮充分时间冷静下来，然后才察觉到不对头。现在的进藤光并没有这种棋力，这个人是谁？

他想问，但是却发现形势让他不能开口。他没有设置对局房间为私密，也就是他允许有人来旁观，那他怎么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问出可能会暴露自己身份的问题呢？

而且他注意到旁观者为数不少，大多为低段者或业余棋士。大概难得一见顶尖高段者在这个网站上尽全力厮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不能轻举妄动。趁着对方还在长考，他扫了两眼旁观者的名单——咦，这里有一个Hikaru？点开他的资料看，标明是五段……进藤光的确在最近刚升上五段，难道这个才是进藤光？

得知进藤光也有可能在旁观，他莫名紧张起来，收回视线，全神贯注盯着棋盘。如果进藤光在看，那么无论棋盘对面的那个人是谁，他一定要赢，要用一种无论七段的塔矢亮、还是九段的塔矢亮都不会用的、更为剑走偏锋的方式，赢得这场比赛！

他小心谨慎地研究着棋局，下出来的棋步却如灵蛇吐信一样变幻莫测又极具攻击性，棋面营造出一种下棋的人性格很暴躁凶残一样的感觉。

对方一直沉着应对，稳扎稳打。不对，这不是进藤光！进藤光为人勇猛精进、敢爱敢恨，如果有人在棋盘上挑衅他，他一定会狠狠反击，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沉稳而不为所动。不过这人的棋风真的有点像进藤光的，说不定他跟进藤光有什么关系？就像那个Sai一样……等等，难道这个人就是Sai？说不定是！因为这个网站并不是从前Sai跟父亲对决的网站，Sai因害怕引起从前的骚动，从而改了网名，在新网站重新来过，这个可能性也不是没有，再加上进藤光居然在旁观……

三个小时过去了，棋局进入收官阶段。他的对手下了一手关键手，他思考了各种应对方式，但发现怎么算子都没法赢了对方，就干脆投子认输。那人很强！虽然他输了很可惜，但很久没下得这么痛快！能够遇到强到让他兴奋起来的对手，而且今晚还让他有机会尝试运用新的对弈战术，还算上手，也就没有遗憾。就是对那位叫Elegy的身份越来越好奇，也许他该用私信的方式探探对方口风……

待他反应过来，对方已经一声不吭地下线了。旁观者也逐渐散去，有一两个大胆的跃跃欲试地向他发起挑战，都被他婉拒了。再翻看旁观者列表，已经找不到Hikaru的名字。他搜索了一下，发现Hikaru也下线了。

第二天他有指导棋工作，工作完毕后正好来到会所附近。看天色还早，这么早回家也没意思，就想上会所去坐会儿。

因为最近工作较多，他也没什么机会到会所里指导各位叔叔伯伯，这次刚一进门，大家就喜出望外地围上来，纷纷请求他给予指导。他温文地一一答应。

倒是市河晴美有些心疼地拦在他前面，说：“小亮很忙的，大家不要霸占他太久，让他在这里好好放松休息啊！”

“知道啦，我们只要小老师帮我们看看已经下好的棋局就好了，不花多少时间，小市就是爱瞎操心！”争取到第一个来的北岛博史高兴地摆手打发掉市河晴美，迫不及待就领着塔矢亮来到他和广濑义人的棋盘前。

当塔矢亮站在第三个棋盘边，指出优点和不足之处后，抬起头才看到进藤光一直坐在他身后的位置上。

“进藤？你什么时候来的？”

“就刚刚，”进藤光双手抱胸，“你的指导棋好了吗？”

塔矢亮一看，前面还有几位老叔叔在排队等着，于是稍感歉意地回头对进藤光说，“你看……”

“我帮你，”进藤光站起来，向其中两位老叔叔招手，“两位，就让我进藤光五段来指导你们吧！”

“哼，你怎么比得上小老师！”极度崇拜塔矢亮又喜欢跟进藤光抬杠的北岛，在旁边鼻子喷气。

“好了、好了，北岛先生，不是说了不要累坏小亮老师嘛，让进藤老师帮个忙有什么关系！”广濑及时出声缓和气氛。

幸好另外那两位老叔叔同时也很喜欢进藤光，便答应接受他的指导。

当塔矢亮终于可以跟进藤光在会所角落的老位置面对面坐下时，已经是半个小时后。

“真是累啊！”进藤光揉揉脖子。

“抱歉，要你帮忙了！”塔矢亮静默片刻，想问昨晚的网络围棋的事，但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就改为问道，“进藤，我记得你今天要参加森下老师那边的研讨会？可你怎么过来了？”

“哦，森下老师出差去了，所以今天研讨会暂停一次，”进藤光挠挠鼻子，“而且我知道你今天有外出的工作，去棋院肯定见不到你，所以就来会所碰碰运气。你果然在，真走运！”

“你找我……有事？”

塔矢亮有些惊讶，毕竟自从进藤光跟藤崎明搬出来住之后，他们以前一周固定两次的在会所见面时间就大大减少，倒是经常一有空就直接去对方家——进藤光租的公寓离塔矢家虽然不算近，但是只需一条地铁线坐到头即可，不用找中转站倒车，倒也方便。

从很久以前开始他们就是在这几个地方轮流见面：塔矢家、进藤公寓、会所、棋院、酒吧。当然，除了最后一个地方，其余基本上都是为了下棋而行。

鉴于明天两人就能在棋院见上面，进藤光现在跑来会所找他，大概真的有急事吧！

“嗯，我想问你，你在‘对弈世界’这个网站有没有账号？”进藤光单刀直入地问。

难道他指的是昨晚网站上的那盘棋？

塔矢亮心里咯噔一下，一时半会不知道该如何接进藤光发过来的直球，磨蹭半天，才嚅嚅答道：“有啊……”

“啊！果然！难道我昨晚看到的那盘棋是你下的？”进藤光空中击掌，有些激动地嚷嚷。

“什么棋？”相比之下，塔矢亮倒是沉着下来，他决定装傻到底。

“昨晚有个叫Elegy的八段和一个叫B什么的九段下了一局，那个可精彩了！不过感觉他们两人中有一个的棋风很像你，所以就来问问，”进藤光挑眉看他，“不是你下的吗？”

“不是，我的用户名和之前在出现Sai的那个‘弈棋网’上用的是一样的，你也知道，就是Akira。” 塔矢亮此时无比庆幸他用了原名来做马甲，那样不善说谎的他可以半真半假地隐瞒过去，听进藤光的说法，看来他似乎并不是Elegy，不过为了确保，塔矢亮还是谨慎地反问，“你的用户名呢？我回去加你。”

“我的是Hikaru，记得加我！”进藤光大大咧咧地笑道，“原来不是你啊，害我白惊喜了！说来，昨晚那局棋真的很精彩，连我们这些旁观的都看得大气不敢出，就是不知道下棋的人都是谁！”

“是吗？说得我都有些好奇了。”

塔矢亮淡淡地回答，心里却在想既然连进藤光也不知道Elegy是谁，那他就更没底了。如果可以再跟那人下一盘、摸清他底细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