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祁林咚咚作响的心脏,在那瞬间如被冰冻,寒凉从胸腔向脊骨渗入,四肢被浸入冰水,动弹不得。
唯有重如擂鼓的脚步,由远及近,一步步踩上心头。
祁林听到牙齿在摩擦,咯咯吱吱,在耳边放大,这声响从耳膜向下涌,堵在喉口,化为厚棉,压得他无法呼吸。
赵东已走到面前,电筒中射出的长光,如从地狱而来,阴测测指着他的脸。
祁林被晃得睁不开眼,掌心湿滑的厉害,镊子头扎进肉里,泛着冰银寒光。
赵东露笑出满口黄牙,上前刚要弯腰,祁林忽然被抓住衣领,向后猛然一扯。
查谦的掌心在祁林手腕拂过,有个银色东西从指间飞出,直直砸上赵东额头。
它力量极大,赵东被打的“哎哟”一声,蹲在地上,惨呼不休。
那东西揍了赵东后,又重重砸回地面,赵东定睛一看,是个铁质的勺子。那玩意小巧玲珑,在惯性加持下,竟砸出梭型银弹的效果。
“吃饭”,查谦坐在祁林旁边,晃晃手中的筷子:“勺子,给他,没拿走。”
赵东狐疑来回看看,视线飘到查谦脸上,查谦面不改色,毫无退缩之意。
视线又飘回祁林脸上,祁林半面脸埋在土里,胸膛剧烈起伏,喉管嗬嗬发出鸣音。
“嘿嘿···”
赵东揉揉脑袋,晃悠悠站起,他盯了查谦半晌,呲牙乐了:“三不管哪三不管,你他X想告老子黑状···有意思,有个话咋说来着,对,阴阳两隔!”
查谦眉毛挑起,不发一言。
赵东敢逞嘴上威风,但不敢和查谦正面相抗,他连连摆手,倒退着往楼梯口走:“不对!不对!我赵东没文化,拽不出文词!那话叫啥来着,阳奉阴违!阳奉阴违!对!哈哈哈···”
他大喊大叫蹭到门边,掰动把手,转身就往下跑,脚步很快消失不见。
查谦待赵东离开,把手按上祁林胸腔:“慢慢,呼吸。”
祁林这身衣服湿了干,干了湿,像从水里捞出拧开,又无数次按回水里。查谦按住他的胸膛,他胸前那块像被泼过胶水,牢牢黏上掌心。
查谦定睛看他表情,忽而迅猛出手,钳住祁林手腕。
祁林心脏漏跳一拍,他的镊子被藏进袖口,但掌心和手腕,都被挫的满是血痕。
无论如何···都藏不过。
他睫毛颤抖,眼珠在眼皮下疯狂转动。
现在把查谦打晕,破门而出如何?只是凭他的体力···
查谦不知他在想什么,只缓缓磨动那受伤的手腕,手指在染血的袖口停顿,一寸一寸,将袖口卷了上去。
一把细小的镊子,吧嗒掉在地上。
声音很小,但在紧绷的空气中,被放大数倍,祁林猛然攥拳,却被查谦勾住掌心,一根根摊开手指。
他动作很慢,像在探究什么,又像在做什么决定。他把祁林的袖子卷到手肘,又换另一只手臂,缓缓卷起那边袖子。
寒凉手指在皮肤上爬动,像某种蜘蛛,用毛脚踩出湿痕。
做什么,做什么,他要做什么···
祁林喉结滚动,眼珠却无法滚动,只能牢牢盯住查谦。暗夜月色爬上查谦的脸,他半面被灰黑覆盖,另半面刚硬如塑,紧绷的唇横成一线,从中间断开。
查谦忽然动了,他一个挺身跨到祁林身上,掐紧他的下巴,低声哽咽:“为什么,不想活?”
不想活?谁、谁不想活···
事情和预想的不太一样,祁林睁大了眼,余光不自觉往手腕上飘。
腕上满是血痕,横七竖八,肉丝被刮出几条,像割腕时,被胡乱割开的刀痕。
等等···查谦以为···他要割腕?
电石火光之间,祁林冷哼一声,抿住唇角:“对啊,早死晚死都是死,我不想死在你们手里,你防得住我?”
查谦的手指,几乎掐进他的肉里,似乎‘死’这个字,一直是他的逆鳞,只要碰到,便会失去理智。
祁林鼓起勇气,挑衅瞪他:“你们这些人手上,早不知沾了多少血,何必玩珍爱生命的把戏?”
查谦没有回他,仍紧掐他下颚,眼中有丝罕见的软弱:“活着,就好,不要死。”
“关你屁事!”,祁林忍无可忍,怒吼出声:“是你们把我绑来的!是你打我、掐我、逼我,我连手都动不了!本来我也活不了,我活腻了行不行?行不行?啊?你放开我,给我滚开!滚!”
他奋力仰头,抬脚顶开查谦,反作用力让他撞上墙壁,发出咚鸣。
这种喷薄而出的愤怒,让他像头落入陷阱的饿狼,狠狠盯住猎人。
愤恨中夹杂一丝恐惧,这样的眼神···查谦太过熟悉。
“到你了,来吧。”
四周是漫山遍野的罂粟花,孩子们坐在成片的花海中,鼓掌欢呼,齐声叫好。
淡雅的香被情绪煮燃,香味更加浓烈。对面的家伙把枪扔给他,左轮手枪砸在脚边,边角燃出的火星,一路焚烧向上,化为额角青筋。
这是第几轮了?记不清了。
对面的家伙没死成,围观的有一半在大笑,另一半在哭嚎。香味太过浓烈,甚至酵出恶臭。他呼吸不畅,有些难受,对面的笑容实在碍眼,脸上突出的、黏粉的脓包,令他作呕。
自己和对方脚下,各躺着两具新尸,脑袋被子弹贯穿,手脚弯折瘫软。土地被血水浸饱,淡雅卷裹微腥,缕缕钻入鼻间。
小小一枚子弹,能轰掉半块颅骨。
昨天一起踢球摔跤的人,今天为了新游戏,可以毫不犹豫,对自己开枪。
他已经十三岁了,这些家伙···只有七八岁,把玩转盘当游戏,和踢球、摔跤、爬树没区别。
他咽了口唾沫,悄悄侧过身子,‘阿爸’贾沙坐在背后,盘腿看他们玩,朝他这边扔了把筹码。贾沙身边,是他新收的儿子坦达。坦达又高又瘦,做事也狠,只是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但查谦知道,只要他后退半步,坦达手里的枪,会毫不犹豫,轰掉他的脑袋。
他颤巍巍摸起枪,枪身内部,传来咯吱轻响,也许转轮在悄然转动,时刻准备着,舔开他的头颅。
他会死在这里。
他有种强烈的预感,他会头朝下一倒,直瞪双眼,与两个泛着腥臭的人,一同被埋进土里。
没人会救他,没人会分他半点目光,他们会嫌他碍眼,嫌他占了地方,嫌他的血太污,会拽着他的脚,把他拖下木台。
他迟迟不动,旁边的人都急了,有人在推他,有人在嘶吼,有人在啪啪拍他的背,还有人帮他攥紧枪管,把他的太阳穴,往黝黑铁洞里塞。
躲不过去了。
他咬紧下唇,下颚覆满成堆的血,鲜红刺激了围观的人,拍手叫好的声音更壮。
一道突兀的声音,从贾沙那边传来,扎进他的耳膜。
是坦达的声音。
坦达悉悉索索卸枪,对贾沙说:“阿爸,我也想玩。”
贾沙先是愣了,随即乐呵呵开口:“去吧。”
坦达走上前,盘腿坐到查谦身边,把枪从他手里拿来,对准自己的太阳穴,食指勾动扳机。
查谦猛然闭眼,耳边传来一声空响。
等他再睁开眼,坦达正把枪扔给对面,冲对面笑笑:“来吧。”
对面的家伙咬紧牙关,勾手开枪,砰一声被爆开头颅,身体向后软倒,砸开一地土灰。
围观的哄笑达到顶峰,不少人扑上木台抢筹码,胡乱挥舞的手臂抡上头脸,将查谦挤开。他在汹涌人潮中左摇右晃,忽然被一把提住,拉离了人群。
坦达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拽到地上,示意他跟自己走。
查谦颤抖看向贾沙,贾沙笑得前仰后合,手掌拼命拍腿,指使孩子们抢筹码。
查谦狠掐手臂,转过头来,一步一踉跄,跟坦达走向丛林深处。
茂密的林木中,满是酷暑的腐气,蚊子嗡嗡往身上撞,吸血的虫子扑上他下巴,他不断挥臂躲避,什么也格挡不住。
走到林木中央的空地,坦达突然站住,转身按住查谦:“跟我干。”
查谦愣了,立时哑了:“什么···坦达,你要···离开阿爸?”
“我不属于这里”,坦达用力捏他肩膀:“更不属于贾沙。我是中国人,随母姓谭,叫我谭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