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觉得当今世道如何?”
沈钺茫然地张张嘴,飞快低下头道:
“臣不敢说。”
拓跋谦的声音陡然变得冷冽,他斥道:
“为人臣者,当使君为尧舜之君,使民为尧舜之民,自任以天下之重。若你连评这世道都不敢,又何谈致君尧舜,致民大同?”
沈钺极少见他动怒,用这般冷硬的语气同自己说话,想解释自己并非真的不敢言说这世道,只是谨慎成习惯,怕妄言给拓跋谦招来麻烦。然而他又说不出口,许是觉得拓跋谦责怪得有理,沉默地受着。
拓跋谦似乎明白沈钺的意思,语气稍缓,但依旧是严肃的: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以为,荀令是汉室的尚书令,还是魏武的尚书令?”
此话令沈钺动摇了,他抬头看向拓跋谦,后者目光如利剑,几乎要把沈钺的一颗心剖开,沈钺浑身一颤,回答道:
“若是天下太平,臣也不需做荀令了。”
拓跋谦听罢,一时无言,直到小厮敲门来将吃食重新上桌,二人不好说话,等小厮退去,拓跋谦才道:
“何出此言?”
沈钺深吸一口气,竭力无视面前的饭食,掷地有声:
“若陛下心存百姓,为何对上谷之灾坐视不管?赵主簿来时的诏书里,臣连一句关切之词也没有听出来。殿下也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是臣感觉不到任何‘膏泽下于民’的恩义。”
他说完,拓跋谦没有立刻作答,反而将手轻轻放在沈钺的头顶,只一瞬。沈钺不知他是何意,只觉整个人僵成一大块冰,动也不敢动。
“上谷还是太小了。”
沈钺感觉自己这一坨冰被猛地打成一地碎片,他瞪大眼睛问道:
“殿下这是何意?”
“我是说,上谷对你而言,太小了。”拓跋谦神色平静,和沈钺对视,“我盼你可以往更广阔的天地见识一番,而不是永远拘在此处。”
沈钺这才放下心,小声嘀咕:
“臣不去洛阳。”
“说什么胡话。”拓跋谦的手指敲在案几上,轻叹道,“罢了,是我不好,过年时还这样作色给你看。”
沈钺说完也后悔了,想做当世荀令,却又不去天下之中,哪有这样的道理呢?他知自己太过放肆,仗着和拓跋谦的一些情谊,说话做事总是没有分寸。沈钺低声告罪,把错处又揽回来,拓跋谦不和他争这个,复道:
“吃东西吧,看你眼睛总是往桌上瞟。”
这话说得沈钺不好意思,但脸面还是抵不过腹中饥肠辘辘,重新热过的饭食各有风味,五味脯越发入味,变得更咸也更下粥,猪蹄酸羹还是软软的,沈钺夹了好几块,反倒是蒸鸡不再像方才那样鲜嫩多汁,但沈钺惜福,嚼着嚼着还是品出鸡肉的香味,比他不喜欢的牛羊发物好吃得多。
这顿饭时间长,二人便不管“食不言”的规矩,有说有笑地吃到深夜,四道菜被吃得干干净净,沈钺吃得心满意足,等小厮把桌上的东西撤走已是子时了。
“今天高兴吗?”
拓跋谦问他。
沈钺重重地点头,贪恋地回味着:
“和殿下一起,才有过年的味道。”
拓跋谦闻言,居然也随他点头道:
“我也这么想。”
言下之意,和沈钺一起,才有过年的味道。
这话在沈钺听来是万般值得了,虽没喝酒,却隐约觉得面色发烫,他连忙低头掩饰,想着一起长大的好处大概就是这样,名分上得不到什么,但心里会觉得对方是家人。他好像又不那么贪心,得到这样一句话就觉得足够了,或许是知道自己所求之物太过缥缈。沈钺想着“求之有道,得之有命”,压着他的情思渐渐变轻,使他心里好受一些了。
“愿年年如今日,岁岁如今朝。”
沈钺喃喃道。
“如此刻就好。”拓跋谦替他改了改,“白天不痛快,先前又对你发怒,不必全然如今日。”
沈钺却想,那又如何呢?白天是公事,为百姓谋,辛苦或是不痛快都不碍事,只要最后成功就好。至于二人的争吵,是拓跋谦的耳提面命,对他而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要说拓跋谦动怒,也怪沈钺自己不够灵性。念及这般种种,沈钺的脸上浮现出笑意,拓跋谦奇怪地盯着他,沈钺一边躲开他的目光一边笑,抿着嘴不肯说话。
两个人在静谧中等待着元日的到来,沈钺很少熬到这么晚,这会儿闹过了困意便攀上他的脊梁,他垂着头想打个瞌睡,结果再醒来时是被拓跋谦摇醒,还没听清他的话,将军府外一连串的爆竹声便将屋子里的话一一掩盖。
爆竹声把更夫的打更声全数遮住,但新年终归是来了,不需要更夫提醒了,泰平四年的第一日来得轰轰烈烈。
沈钺甩了甩头,冲拓跋谦笑道:
“殿下,是新的一年了。”
拓跋谦点头,拔高了声音:
“新的一年,府上还需沈司马多加照拂。”
沈钺只是笑,接着问他:
“殿下想要放爆竹吗?”
拓跋谦拒绝了,对他说:
“看你乏了,回去睡吧,等明日贺衍和崔景裕来,够你闹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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