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钺突然发问,而拓跋谦只是冷淡地摇了摇头:
“你我一同长大,你没有去过,我又怎会去过。”
沈钺闻言笑了笑,又说:
“殿下的话我已转达给崔太守,待他病愈就可与殿下一同着手安置贺兰部。”
日子的推移仍在继续,沈钺很快将这一日不值一提的两次争论忘却,一心一意等待崔景裕痊愈,便能够亲赴贺兰部,安排他们定居上谷。沈钺下意识把那些没能问出口的话留在那一天,就当自己从未听过。
十二月过半,他开始准备过年需要用的东西,但是意外总是来得猝不及防,沈钺从未想过在上谷天高地远的平静生活会被打破。
赵晃带着皇帝诏书来到上谷时,受领诏书的拓跋谦脸色极为难看,即便是打小就与他日日相对的沈钺也从未见过拓跋谦如此阴沉狠戾的表情。但只有短短一瞬,拓跋谦闭上眼,再睁开时,好像又关上紧锁怒火的牢笼。
随之感到震惊和不解的则是沈钺,直到赵晃满面堆笑,向他拱手作揖时沈钺才明白过来,这个将军府,无声无息间又多出一个人来。按照先帝留下的职官令,主簿位在司马之上,赵晃又是皇帝指明安排到清河王府来的,沈钺不敢托大,做足了下官的功夫,恭顺地回礼。
拓跋谦接下诏书,对沈钺说:
“你带赵主簿熟悉一下府上的事务吧。”
沈钺心头一紧,来不及多想,急忙将赵晃带进府上,从门口往内院挨着走过去。沈钺全程提心吊胆、谨小慎微,生怕出错,倒衬得赵晃干练精明,落落大方。
“将军府竟只有三进院落?”
沈钺勉强挤出一个笑,解释道:
“殿下把原来的院落让出给百姓了。”
赵晃比他笑得还要殷勤,夸赞道:
“殿下真是心系百姓,赵某佩服。”
不知怎么,沈钺从赵晃的话中听出些假意的吹嘘,还不如崔景裕先前那番质疑听得顺耳。不过这想法一出,沈钺随即暗嘲自己思虑过重,怕是近日一段时间里被“洛阳”吓坏了,连洛阳来人也一并心生畏惧,亏他曾在军营里待过三年,连这些胆量都没有了。
沈钺甩掉心中不安的想法,如同对待初来乍到的崔景裕一般,交代了在上谷生活的不便,尤其是十二月以来的风雪,赵晃听罢,向他道谢后说道:
“上谷降下瑞雪,陛下在洛阳收到奏表很是高兴,赵某来此,也是为传陛下之喜。”
沈钺面上的笑意越发维持不住了,皇帝的诏书内容他听得一清二楚,其中提到瑞雪的措辞少之又少,全然不见什么喜色,更像敷衍附和,更多的字句是在说赵晃之才适合辅弼清河王。更别说这几日虽然暂时雪停,但积雪并无融化之意,还留在沈钺脚踝以上的位置,赵晃却视而不见,还在说“瑞雪”,丝毫不在意雪情,沈钺的心朝下一坠,竟看不到底。
沈钺不好僭越发言,唯唯应下后说起将军府平日的事务,其实素日并无大事,只要蠕蠕不来犯,拓跋谦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书房里。赵晃笑道:
“赵某看上谷百姓安居乐业,蠕蠕不敢进犯,这都是清河王殿下之功啊。”
沈钺的笑意骤遁,还是从赵晃话中听出门道来,只他惯常没有机会作虚与委蛇的口吻,没想到有朝一日也能用上。沈钺重又摆出一个不尴不尬、恰到好处的笑脸,为拓跋谦开脱道:
“赵主簿过誉了。殿下不敢居功,百姓安居是历任太守的功劳,在前线对付蠕蠕更要倚重镇远将军。”
也不知赵晃听没听明白沈钺的意思,他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沈钺感到尖锐的不适,说不出哪里不对劲,但平白生出一种被毒蛇盯上的瑟缩,又不肯露怯,迎头对上赵晃玩味的眼色,反胃感冲上喉头,千辛万苦地忍住了。
赵晃的每一个情态在沈钺看来都带上了几分装腔作势的虚伪感,他朝沈钺古怪一笑:
“沈司马在府中经营多年,在下初至,不周之处还请沈司马多多指教。”
沈钺一惊,没想到赵晃又把火引到他的身上,正不知如何推诿那句“经营多年”时,拓跋谦的脚步在赵晃身后响起,沈钺看到救命稻草,双肩一松,还没整好话语,就听到拓跋谦冷苛的声线:
“沈司马在本王府上月余而已,对诸多事务甚为生疏,还要赵主簿多指教他才是。”
赵晃听到拓跋谦的话,先是回身向他行礼,又不失礼貌地调笑道:
“赵某也是新官上任,担不得‘指教’一说。”
拓跋谦居然也跟着他轻笑起来,沈钺一时看迷了眼,把三人之间暗潮涌动、你来我往、绵里藏针的话术尽数忘得一干二净。他和拓跋谦有总角之好,却极少极少见他笑。拓跋谦的身上有一半属于清河崔氏的痕迹,这一笑便是在这天寒地冻的北疆凭空生出风雅之意,令沈钺想起南人所说的“江左独步”,用在此处绝非虚言。沈钺陷进其中久久不能回神,而拓跋谦仿佛注意到沈钺直接而不加掩饰的视线,眼眸一低,沈钺被他眼中隐藏的刀子扎得一身刺痛,一个激灵便从这场幻梦中醒来。
一旁的赵晃状似担忧,关切问道:
“沈司马这是怎么了,叫你好几声也不答应?”
沈钺急匆匆扯出一个不成样子的笑容:
“在下一时恍神,赵主簿见谅。”
赵晃又说了几句要他注意身子的话,沈钺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看向拓跋谦,却发现他根本没有笑,神色愈发冷漠,胜似上谷的风雪,冻得教人感觉无法越过这一场永无尽头的寒冬。
至于他们是如何又从后院走回将军府的大门处,沈钺已是一无所知,他心里只记挂着拓跋谦那缥缈的笑意,足以融化冰雪,却又自成冰雪。
赵晃并不和他一样住在将军府,而是在附近单独辟出一处院落,距离将军府不远,只隔一条街。沈钺在心里没来由长舒一口气,险些站不住,他才和赵晃说了几句话,就已是精疲力竭,不愿再多应付分毫了。
沈钺原以为将人送至此处便可暂且了结此事,他满腹忐忑和惴惴亟待向拓跋谦倾诉,然而拓跋谦的下一句话几乎要去沈钺半条性命:
“既然赵主簿是奉陛下之命,往后府中诸事便要赵主簿多加关照。沈钺,你将府中掌印交给赵主簿,以后随他一起处理府中事务。”
沈钺在慌乱中一把攫住腰间的玉佩,冰凉感迅速向他的指尖和手心扩散,一直往上窜到心口。
他想,这个冬天是真的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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