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高望重？”皇帝语调中的冷肃远赛过洛阳的冬日，“先帝在时，他拓跋渊不过是个庸弱无用、无心朝政的宗室，仗着是先帝同母弟才敢来威胁朕！”
长孙道悦抿着唇，知道今日的皇帝怕是难以劝解，只好搬出压箱底的话：
“陛下，清河王有先帝遗诏庇佑。”
皇帝没了声息，整个光极堂骤然沉寂下来，长孙道悦在这一阵反常的缄默中察觉到一丝诡谲，他徐徐抬眼，直接撞上皇帝的视线，拓跋睿仿佛在看一个死人，嘴角向下塌，牢牢盯着长孙道悦的双眼。
“朕发觉……中书今日一直在为清河王说好话。”
长孙道悦虽被皇帝的话钉在原地，但并未因话中之意感到恐惧，反倒是温驯地垂着头，一字一顿地解释道：
“臣并非是为清河王，他已远赴上谷，终生不可回洛阳。陛下也无需为此人动怒而失手牵连更多人，来日史官直笔，为清河王而败坏陛下声名，窃以为不值。”
皇帝这下确无可说，紧紧绷着脸，似是在回味长孙道悦的话。他扫了一眼只有两人的偌大的光极堂，这也是他为何在这里面见长孙道悦的缘故。先帝改制后，随设起居，事情无论大小一概要记下，为方便日后修史。只是拓跋睿和拓跋谦的往事毕竟属于帝室秘闻，皇帝也不愿意起居官记录得事无巨细，因此在长孙道悦到来前已叫人统统退出光极堂。
想到这里，拓跋睿还是有些气闷，不过比之前的狂怒要平静许多，他用拇指压着眉心，厌烦道：
“中书以为，此事当如何处置？”
“陛下是天子，天降瑞雪与清河王无关，陛下只需下诏敬天即可。至于清河王……”
长孙道悦冷静地说出他的谋划：
“不妨一如既往，剪其羽翼，挫其锐气。”
赵晃被召入宫是在十二月的第一日，洛阳终究是下雪了，鹅毛白雪从天空中滚落在地，冷意更甚，赵晃搓着手，在光极堂里看见中书监长孙道悦，他先向皇帝行礼，又讨好地向长孙道悦问好，后者不怎么热情，只是淡淡地颔首，要他听旨。
赵晃忙跪下来，伏在地上。旨意的内容教他措手不及，是要把他调往上谷郡，担任征北大将军拓跋谦的主簿。
赵晃甚是不解，他原是太子舍人，调去任征北大将军主簿只是平级，谈不上迁任。再说前往上谷就要远离皇帝，赵晃不知自己怎么会突然开罪皇帝，正要磕头告罪时，听见长孙道悦的声音：
“赵主簿，清河王不在天子身侧，恐有异心，你可要替陛下好好提点清河王。”
赵晃一怔，倒想起先帝尚在时的传闻，那时他不过是一个小官，只能把碎片的道听途说凑在一起。据说当时的清河王拓跋偃拥兵自重，太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镇压清河王之乱，只是先帝看在同母弟的份上不忍心，只杀掉了身为始作俑者的拓跋偃与其妻，加上任城王拓跋渊力保年幼的拓跋谦，将其送出洛阳，这才苟延残喘直到如今。
赵晃看向长孙道悦，明了皇帝的意思，叩头接旨，又说出豪言壮语：
“臣定不负陛下！”
皇帝只疲倦地点头，挥挥手示意赵晃和长孙道悦，两人自觉告退，光极堂的殿门一开，冷风呼啸着从赵晃和长孙道悦中间穿过。
从光极堂到宫城外，赵晃要与长孙道悦一并走上一段时间，难得有如此机会，赵晃急着想打开话匣子，想在长孙道悦眼前混个眼熟，怕之后去了上谷，一年半载没法从北边回来。
长孙道悦神色冷淡，对赵晃的话只是敷衍应答，赵晃却越说越起劲，委婉地说上谷偏远难行，无法在皇帝面前尽忠，又不放心年幼的太子拓跋桢，言辞切切，就差对着飘雪迎风落泪。长孙道悦只是看着他动情，反应平平，偶尔应答一两声表示在听，让赵晃以为他放在了心上。
临到宫城门口，二人即将分别，长孙道悦忽然停下脚步，对赵晃说：
“此去上谷，路途险阻，又听闻清河王乖僻难于相处，赵主簿可万万要小心。”
赵晃心头一动，上前一步低声道：
“还请中书指教。”
长孙道悦好似此时才有了兴致，对赵晃轻轻一笑：
“赵主簿可知，清河王一脉的旧事？”
赵晃有些迟疑，不敢说知道，也不敢装腔作势，只好惭愧道：
“不多不多，只知陛下平定清河王之乱。”
长孙道悦笑意稍减，眼中更是如洛阳的冰雪，但他掩饰得极好，不快的神色一闪而过，赵晃没能看清，就听他说：
“那赵主簿可知，清河王作乱犯上，何以其子如今仍得以保留爵位，镇守北疆？”
赵晃窘迫地“呵呵”两声，摇头表示自己一无所知。
“谋逆是一等大罪，背后若无宗亲作保，清河王断无可能袭爵。”
长孙道悦点到即止，不再多言，只对着赵晃皮笑肉不笑，看得后者在冰雪天中冒出一身冷汗：
“中书之意……清河王不可动？”
赵晃小心翼翼发问，长孙道悦赞叹一句“赵主簿是聪明人”，但赵晃抓耳挠腮想不通这前因后果，满腹疑问，可是一对上长孙道悦冷冷的笑意，又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问了。他只能为难道：
“可陛下的旨意……”
长孙道悦收起笑意，赵晃堪堪喘过一口气，又听他说：
“陛下旨意当然不可忤逆，只是清河王背后的宗亲也非赵主簿可染指之人。道悦姑且有一计。”
赵晃端着手作揖，慌忙地向长孙道悦求助：
“赵某洗耳恭听！”
长孙道悦微不可闻地讥笑一声，向赵晃解释道：
“清河王不可动，赵主簿何不留意清河王身边人？”
言罢，长孙道悦便从赵晃眼前消失，徒留他站在空旷的宫门前，对着漫天风雪良久回不过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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