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谢恣意低低地笑了一声：“看池兄弟文质彬彬，讲话倒是平白。”

池上亭身材不显，放在一众武林人士中显得娇小文弱，加之他常做书生打扮，腰间里别一把头青竹扇，倒显得他腰间的佩刀有些不伦不类了。

“老子不爱弯弯绕藤蔓儿似的话，没劲。”

谢恣意微微地笑了，似春雪柔软，姗姗来迟。

“老子就信自己的刀。” 池上亭拍了拍腰间的刀，目光倏忽一利，紧盯上谢恣意：“出招吧！”

谢恣意依旧笑着，目露疑惑：“什么？”

“少装蒜。你是做什么活计的？古楼‘簪花’的还是江山亭‘摘牌’的？”

“簪花”与“摘牌”都是行话。

“簪花”是指古楼中人接活。古楼号称江湖第一楼，做得是来钱最快的杀手生意，古楼杀手做生意时以花为徽记，若是看中了哪个买卖，就取了对应的花簪在身上明显处，一目了然，免得出现重复接活儿，互抢生意的麻烦。

古楼“簪花”是黑道中不能提到台面上的买卖，纵使古楼明晃晃地在扬州立着，众人也要装作不知这回事的模样。

江山亭的“摘牌”又有所不同。江山亭在雪冤峰半山腰处，亭中挂的每一个牌子都是索命牌。牌子公开着挂上去，谁挂上去就代表和那牌子上名字的主人不死不休；公开着摘下来，谁摘下来就代表要代人复仇非要你死我活。

这牌子的摘与挂不禁黑白两道，因此，江湖上稍有些名声的都免不了在上面留了名字。黑道靠杀白道扬威，白道靠缴黑道成名，哪一边儿也少不了上着雪冤峰江山亭试炼一番。

江山亭“摘牌”为的是名，古楼“簪花”为的是利。

江湖里闯荡，所求不过名与利，为这二者，前仆后继，犹如过江之鲫，“簪花”“摘牌”的从不在少数。

因四相门之故，池上亭比平常人见过的还要更多些。因为，四相门并非介于黑道与白道之间，而是介于江湖与朝堂之间。

四相门之建制始于雍朝始龙皇帝。

七百年前，礼崩乐坏，天子失势，诸侯逐鹿，相互讨伐，战乱纷繁，内耗严重。恰逢寒年，关外胡族遭了白灾，牛羊死伤无数，遭此灭顶之灾，胡族十六部倾巢而出，南下扫荡，以谋求一线生机。

被赶至长咸的雍天子祁危首当其冲，在乱兵之中侥幸逃生，一路向南，及至殷岭，为殷国公子闻非所救。后祁危以殷国为据，杂儒、道、释、墨当世四显学，得昆仑、武当、少林、丐帮驰援，击退胡族，扫平天下，重掌君权，称始龙皇帝。自此之后，江湖与朝堂立约，《始龙律》治民，《四相律》约侠，立四相门为四派共治共议，以明正典法、除魔卫道为己任。

几度朝代更迭，欲得天下，无一者能够绕过江湖。故而二者分治，延宕至今，其间又生出无数变化。

四相门屹立不倒，却与初时大不相同。萧氏本为杞朝武将，世代从军，对于朝野分治素有芥蒂，本朝立国之初，因江湖势力插手，萧氏不得不与杞朝皇族后裔立玄鉴锁城之约。

放虎归山，芒刺在背，焉有不恨之理？

朝廷手握大军，却无财力支撑讨伐各派，更怕大军开拔，引起民间震荡、民心不稳，又忌惮他们狗急跳墙，行刺政要。江湖各门各派虽不惧大军，奈何弟子都是要吃饭的，最怕朝廷辖制工商地产，一身好把式，经不住顿顿西北风。

江湖与朝堂之间虽是矛盾日深，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制衡，谁也无法动得对方，最后不得不各退一步，相安无事。每每这时，总是不知该赞叹始龙皇帝智谋过人，还是该骂他害人不浅。

如今的四相门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诞生的。

延宕数代的《始龙律》作废，原本的昆仑、武当、少林与丐帮不再入四相门，也不再受四相门辖制或帮助四相门辖制下面的门派，而是“各人自扫门前雪”，以各自的规矩约束自身。

朝廷召集与自身紧密的江湖人士，将他们塞入四相门中，主要负责鸣冤昭雪、审案断理，倒似江湖中的“大理寺”兼“狴犴牢”一般。此外，高祖皇帝又命四位心腹入江湖，立玄鉴山庄、银槎山庄、琼华山庄、云鹤山庄四大山庄，各自培植势力，兼扼制、监视之能。

四相门对朝廷，不似四大山庄那般如臂指使；对江湖，总免不了一种狗拿耗子的感觉，一连几代都没什么作为。直到有丹心侠骨之称的墨剑秦得墨接任四相门门主，四相门总算是勉强找准了位置，缉拿了一批武林败类、江湖公敌，逐渐立稳了脚跟，挣得些面子。

没了四大门派的辖制，底下冗杂的小门小派拘束不严，江湖里倒比前几代都乱上不少，民间难免传了些哀怨之声。这对朝廷、对江湖都不是好事。秦得墨抓住机会，游说各大门派，一同定下《止戈律》，用以约束乱象。

有了《止戈律》，百姓有了申诉的路径，小门小派收束不少，底下的弟子不再敢胡乱作为。四相门在民间有了威信，江湖地位便稳当起来。坏处是撬了人家的利益，将武林里的黑道、白道都得罪了。

要说武林公敌，他们四相门这些人倒是最像。这一点，身为四相门四相之一的池上亭体会得最是清楚。他性子耿直，明里暗里的绊子从没少吃，渐渐地倒有了一套应对之法。

其中名列第一条的便是，世间不乏巧合，但巧合必定有限。

如谢恣意这般，恰好在他习惯出现的店里，坐他习惯坐的位置，叫他在意的名字，有他赞赏的性情喜好——这不是巧合，这是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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