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出父皇话中有话,萧轼这才敛定心神,仔细一琢磨,登时明白过来,“父皇是想儿臣……”
他扶父皇坐在了龙榻上,再镇定自若此刻亦心惊不已,父皇是不想让他大皇兄活到魏焱被押解进京,届时魏焱借机攀扯,指不定会给大皇兄冠上怎样的罪名。
皇帝微微咳嗽两声,眸光沉痛,“你,便去替为父……送你哥哥一程罢!”
再一次见到废太子萧睿,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光景,远远看着蹲在墙角的那道人影,萧轼久久挪不动步,昔日金尊玉贵的太子,一朝成为阶下囚,短短三个多月,已变得面目全非,他实在难能将眼前人与昔日太子的身影相重叠。
三十多岁的人,蓬头垢面形容枯槁,竟似比父皇还要老上几岁,萧轼驻足凝视了好半日,才走上前去朝那身影一唤:“大皇兄。”
暗处的身影微不可察地瑟了瑟,却依然目光呆滞地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听看守的人说,最开始关进来的时候,他整日里便是喊冤,过了些时日便大喊大叫,再后来不喊话了,不是大笑就是大哭,近一段时间便成了这样,不哭不笑也不说话,目光呆滞全然一副痴傻模样。
萧轼至此才彻底明白父皇的心意,如若是他,也宁可给大皇兄一个痛快,怀着复杂的心情,他缓缓走到萧睿面前半蹲下来,“大皇兄,父皇……让我来看看你。”
“父……皇……”
萧睿半日才颤颤唤出这个称谓。
原以为他真的痴傻了,但见他目光呆呆地移向楠木托盘里的那杯鸩酒,萧轼凤眸微微一敛,顺着他的眸光看过去,唇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父皇……终是下了决心吗?”萧睿哀恸一笑,枯瘦脱形的脸扯至一个瘆人的弧度。
萧轼抬手示意候在一旁的另外两个内侍上前来,托盘里有食盒,还有干净衣物,他回眸看了看萧睿,道:“父皇说,要让皇兄吃饱了,干干净净地上路。”
但见萧睿笑着笑着落下两滴泪来,便再也哭不出来了,用拳头朝胸口捶了几下,“这里肮脏了,穿得再干净又有何用?吃得再饱,终归是一死,皆免了吧……”
他缓缓移眸看着萧轼,一瞬不瞬,“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父皇根本不喜欢我……倘若当日在太极殿,把剑比在脖子上的人是你,结局是否会与我一样?”他苦笑着摇了摇头,移眸看向那掐丝金杯,上头那几颗红宝石真是像极了一滴滴鲜血,鲜艳欲滴,那是预示死亡的颜色。
“不会一样的……”萧睿脱了气力。
萧轼亦是心潮涌动,“父皇对大皇兄的看重,朝野上下有目共睹,他是疼爱大皇兄的。”
萧睿还是摇头,“不一样的……我累了,把酒给我吧!”
撑在膝头的手不觉攥紧,萧轼眉心一动,呼了一口气,“大皇兄可还有何心愿未了,臣弟必当尽力去办。”
萧睿再次摇头,唇边扯出一抹惨笑,“我只愿,来世不入帝王家……”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一步一颤地朝那杯毒酒走过去,“这一生,活得太累了!”
萧轼跟着站起身来,他怔怔地立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大皇兄执杯一饮而尽,空杯落地,砸出清脆的一声,似一个孤绝的断章。
天幕阴翳得似要滴出水来,几只昏鸦歇在街边光溜溜的树枝上,有一声没一声“哇——哇——”叫着,粗劣嘶哑的声音扰得人心烦乱,马车从树底下过时,言瞳挥着剑叱了一声,将那几只烦人的黑鸟儿给赶跑了。
马车里的人正在闭目养神,蹙着一双眉,昏黄光影里,脸上略显疲态。
下午从地牢里出来,萧轼一直神色郁郁,为死去的庶人萧睿,更为痛失爱子的父皇。父皇让他不用回去复命,便是不愿意面对,大皇兄至死都不能明白父皇的苦心,而父皇……不知情的事也太多了,父子二人彼此误会,遗憾累累,这一切究竟是谁的错?
兴许,错便错在,他们生在帝王家!
大皇兄临死前的那句话,深深触动了他的心。
正黯然伤神,外头李霁突然疾声禀报,“王爷,前面浓烟滚滚的,好像是蘭楼失火了!”
萧轼心头一跳,蹙眉挑开车帘探头一看,但见两丈高的围墙那头黑烟熏天,可不就是蘭楼所在的位置,那一双剑眉登时沉了,“快走!”
等几人赶到蘭楼一看,起火的正是二楼夜未央,火光冲天,青烟滚滚,屋顶都已经烧了起来,楼上楼下人影窜动,是赶来灭火抢救器物的人,哄乱一片。萧轼脚下生风,一壁走着一壁快速在人群中搜索熟悉的身影,眉头紧锁,眸光冷锐,已然顾不得其他,径直上了阁楼。
一眼便看见廊子上抱头大哭的两个人影,萧轼的心一瞬间似沉入了无底深渊,上前把人一拽,疾声问道:“她人呢?”
碧玉已吓得浑身直颤,只知道哭,青禾稍微清醒些,认清是王爷,眸光一亮似抓救命稻草一般一把抓住他衣袖,“王爷,王爷,快救救姑娘……姑娘还在里头呢!”
来来往往的人只顾着泼水灭火,方嬷嬷带着人在抢救其他房里的器物,夜未央内室的入口早被火舌湮没,无一人敢靠近。火光在萧轼幽冷的眸中跳跃,他顺手夺过一桶水,李霁言瞳尚未来得及阻止,他已将一桶水举起来劈头淋下,抹了把脸一个箭步冲进了大火里。
“王爷!”李霁和言瞳齐声惊呼,一脚跟上去,却又被炙热的火幕逼退回来。
熊熊大火烤得人睁不开眼睛,浓烟呛鼻,萧轼屏住呼吸冲进卧室,万幸的是,火是从外头烧进来的,屋脊上熊熊大火烧得噼里啪啦,床榻还未被烧着,萧轼很快在开启的窗扇下发现了那道瘦弱身影,见她倒在那里一动不动,心里忽然一慌,忙走过去搂起来查看,好在没有其他伤口,脉息不弱,只是昏厥了。
火势愈来愈大,来不及多思,先把人救出去再说,萧轼把人抱起来,还没往前走,一根横梁忽从顶上断下来,紧跟着屋顶的棂子支条也一根接一根往下掉,正门是出不去了。
回身再一看浓烟弥漫的窗子,似乎只能从那里跳下去了。
恰在这时,窗子底下传来李霁和言瞳的呼喊声,“王爷,快跳窗!属下们接着!”
爬上软榻探头一看,足有七八人,抬了床被褥正在窗子底下,萧轼当机立断,把乌凰软绵绵的身子往身前一搂,扭头对外大喊一声,“接稳了!”
纵身一跃,借力一个翻身,背部朝下坠了下去。被褥稳稳接住了二人,萧轼不觉搂紧身前的人,长舒了一口气。
可情形不容乐观,乌凰一直未醒。姚艳随后赶了来,一见到萧轼全然一副惶恐模样,埋着头眼睛都不敢抬一下。
萧轼看都不看她,视线只落在怀里人惨白的一张小脸上,冷冷道:“给本王找一间最幽静的屋子,把人安置下来!”
姚艳诚惶诚恐,“楼里除了蘭楼……便只有奴婢的房间最僻静,王爷若不嫌弃,奴婢这就去把屋子腾出来。”
萧轼这才冷眸眄她一眼,语气沉冷,“那还不快去!”
姚艳立即带着方嬷嬷等人去了,走过曲桥,她回眸看了看湖心亭那几道身影,不禁喟然一叹,“真没想到,王爷对那个乌凰,竟已情深至此,我真是造孽啊!”
方嬷嬷抹了把头上的汗,“定是那狐媚子给王爷灌了迷魂药,要不然那晚她跟七殿下都那样儿了,王爷怎还把她当个宝贝疙瘩似的。”
提到这事,姚艳脸色突然一沉,“你还敢提?谁叫你擅自给她下药了?自作聪明!王爷若追究起来,你自个儿去领罪,别扯上我!”
“哎呦妈妈,您可别丢下奴婢不管啊,奴婢当时想着那丫头性子刚烈,若七殿下办不成事一怒之下把黄金拿回去……妈妈您没办法向上头交代呀!”方嬷嬷亦步亦趋地跟在姚艳身后,一脸的焦急。
快步走着的姚艳脚步不停,只觑她一眼,“你别指望我,如今我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自作孽不可活,既作了孽,就自求多福吧。”
最后萧轼嫌姚艳那屋子里气味难闻,把乌凰安置在了一楼堆放杂物的库房,杂物搬空仔细一收拾,放上张床,临时安置也无不可,空间虽局促了些,却很是僻静。
庄女医替乌凰诊过脉,说并无大碍,只要人醒过来就没事了。狭小的房间里挤了一堆人,萧轼嫌烦全给轰了出去,只余他与仍在昏迷的乌凰,去握她冰凉的手,这才发现自己手掌内侧不知何时被火燎了一块。
鼻腔有些发痒,忍不住接连打了两个喷嚏,他抬袖一擦鼻尖,不禁暗笑自己,原来身子也不是铁打的,浑身淋湿却未及时处理,又在湖心亭吹了小半个时辰的冷风,到底是着了凉。
“王爷,乌姑娘这里有属下们守着,您先去沐浴更衣吧。”
门外边说话的是李霁,萧轼这会儿倒不推脱,淡淡应了声“好”,替乌凰把被子掖紧,唤来青禾碧玉。
等打理干爽了再回来,正好下起了大雨,又淋湿了半身。到了檐下,李霁收了伞,看了一眼王爷欲言又止,萧轼本没看他,视线融进雨色,一掸衣袖,“有话便说,不说,本王进屋了。”
李霁收伞的手一顿,瘪了瘪嘴,“王爷,属下知道劝不住您,可属下还是要说,即便您心系乌姑娘,但也要先顾着万金之躯啊。方才那般凶险,若出个好歹……”
撤回目光,萧轼眄了李霁一眼,“你近来怎么像个妇人?”见他一脸委屈,脚一抬,转身便要进屋,“本王什么刀山火海没闯过,如今不是还好好的在你面前么?”
飒然的身影消失在门帘后,李霁撤回目光,心道:那怎能一样,如今,您可是为了一个女人呐,还是个身份卑贱的女人……
一入内,见两个小丫头毕恭毕敬跪在地上,萧轼往刚发的炭笼旁边一坐,提起湿漉漉的袍褊烘烤起来,“本王问你们,火是如何烧起来的?”
先前二人哭得昏天暗地,他便没急着追责,碧玉早把一双眼哭得红肿不堪,此刻往地上一匐,呜呜咽咽,“王爷饶命……是奴婢……”
青禾也伏跪于地,声音颤抖,“是奴婢一时大意……请王爷降罪!”
到底年纪还小,被这场大火吓破了胆,萧轼蹙眉,很是不耐,刚要再讯问,却听身后飘来蚊呐似的一声,“是我……”
萧轼闻声回眸,但见乌凰已经醒了,却是虚弱不堪,双眸都睁不起来,他放下袍褊起身走过去,单手捧了她半边惨白的脸颊,低声质问:“本王不是说过,不许你再动死的念头!为何就是听不不进去?”
“生……无可恋……”乌凰喘不过气,闭眸偏过头去,其实火是如何燃起来的她也不知,她是被烟呛醒的,睁眸一看大火已上了屋顶,她一时间被吓傻,等她反应过来要逃出去,火势已经太大,浓烟熏得她睁不开眼喘不过气,她摸索着到了窗边勉力打开窗,结果一口气上不来倒在了地上。
刚才迷迷糊糊醒来,便听到萧轼在审问青禾与碧玉,以他的性子,定会施以重罚,她便把罪责揽了过来。
谁知她一句“生无可恋”,又激怒了萧轼,他挥袖一声低叱,“滚出去!”
地上的二人浑身一颤,连滚带爬逃了出去。
外头大雨嘲哳,更衬得屋内寂静得可怕,萧轼半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一俯身,如墨的发丝顺势滑下来,冰雕玉琢的一张脸,瞬间隐在暗影里,辨不清神色。
乌凰只觉下颌一痛,被迫转过脸来,近在咫尺的一张脸迅速逼近,她想避却被钳制得无法动弹,他湿热的唇一瞬间压了下来,灵蛇般的舌头撬开牙关就来纠缠辗转。
他的吻霸道而强势,直逼得她换不上气,险些窒息,她使尽全力去推他,终让他松了口。
乌凰大口大口喘着气,脸上染上一丝红晕,终恢复了些气色。
萧轼居高临下凝视着她,唇边不觉挂了一丝冷笑,“不是生无可恋么?这样死岂不强过自焚?”
乌凰双唇直颤,眼角滚落两滴泪,“随……随殿下……责罚。”
脸上的冰霜终有所松动,萧轼指尖一松,放过她,“这可是你自己说的,本王先记着,日后自会好好罚你!”
乌凰浑身一松,兀自喘着,如今她这残花败柳之身,随他如何吧!
庄女医熬好了药端过来,萧轼亲手接了,看了看又已入睡的乌凰,一拂袖问女医,“本王问你,她的身子要多久能好?”
女医低着头眨了眨眼,“不知王爷所谓的好是指?”
萧轼也不藏不掖,直言不讳,“她究竟何时再能怀娠?”
但见女医神色不大自然,“回王爷,姑娘的身子……怕是要休养一年半载,怀娠之事,只能随缘,不可强求。”
萧轼淡淡“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片刻,冷眸一敛,“本王再问你,世上女子,有无初次破身而不落红的?”
之前他并未太在意,可再一次见到大皇兄,便忍不住想要追究她的过往,经七哥一事,他如今倒疑心,她与大皇兄之间是否也只是他自己的臆想。
话锋转得太快,庄女医险些没反应过来,愣了半晌才答道:“回王爷,世间女子万千,每个都是不同的,有些破身见红多如初潮,有些却仅有点滴,甚至还有半滴都没有的。”
听完此话,萧轼那双沉如暗夜的眸子倏地闪过一抹星芒,唇角不觉勾起,轻衣一荡,转过身,“你先去吧,尽心尽力调理好她的身子,本王不会亏待你。”
待女医离去,屋里再次剩下他二人,萧轼在床前坐了,试了试药温,不温不烫正好,他放下药去唤乌凰,又忍不住伸手在柔软处过了两把,得了她一声娇嗔,把人搂过来,“好凰儿,起来把药喝了。”
这人怎么还没走?乌凰迷迷糊糊被弄醒,不知今夕何夕,药碗一端过来,她眉头一皱,别开脸去,“我不要喝……”
这模样倒像个撒娇的孩子,萧轼甚觉可爱,不禁宠溺一笑,“乖,药到病除,等你身子好些,本王让你见一个人,你一定欢喜。”
乌凰直摇头,“太苦了,我不要喝。”
萧轼低眸看着她翕动的那双唇,不禁心神一荡,脑中一念闪过,低头呷了口药,却又险些一口喷出来,暗道:这药确实忒苦,难怪她不要喝!
极力忍了,眉头一皱,苦大仇深地给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