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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2/2)

这几日他因为攻占这盖伦城,耽搁收信和给公良世知写信,攒下了几封信件,心中更是郁积着满腔的思念。

“怎么吃的这么少……?”

慕容重辉看着公良世知的饮食逐日递减,看着他召唤太医的次数增加,联想着他临产的时日……,一刹那,这心中极度忧虑。

忧虑的连自己身上的伤口都感受不到丝毫的疼痛。

腹中两个胎儿,吃这么少……怎么能行……?

慕容重辉忧心的皱眉,他一手轻轻拨开六子的急奏,反复的翻阅,珍惜的像是触碰着善因寺中那人的体温一样。

天涯咫尺,咫尺天涯。

人与人的相隔,有时最可怕的并非距离,而是心间。

若是心在一起了,这距离……或许不是信念所不能穿越的东西。

劫后余生,对着公良世知的担忧和内疚让慕容重辉更加前所未有的体会到了“责任”二字的意义。

出征时他曾向天许誓,一定要在公良世知产前平安的回去,陪着他一起度过这莫测的难关,守在他身侧寸步不离。

可如今……

取舍之间,慕容重辉几乎顷刻就做出了决定。

回京城。即刻启程。

爱,是一种坚定。

人间无物比衷情,千江不深山不重。

公良世乐知道皇帝着急要启程回京去看世知,却担忧他伤成这样,却还是如此不管不顾的坚持着。

“陛下……,您能撑住么?”

慕容重辉打点行装,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玉色长衫,透过长衫清晰的可见那肩胛上缠着的层层纱布,纱布上十分触目惊心的透着血迹。

皇帝并没有答能或不能与否的词儿,因为他根本没有选择,只是点头道:“这盖伦城就交给你了。”

“是……”

公良世乐看着慕容重辉,亦想到世知在那遥远的京城中将要经历什么,这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担忧和复杂。

此生为人,在他还是一个胎儿的时候,就和这弟弟朝夕相伴在父王的肚腹中,之后的成长更是形影不离。如今……,一别相隔山河千重,心中的惦念难以投寄,唯愿他一切安好,一切平顺。

“陛下……”

公良世乐想到还有一件事,他应当对慕容重辉提起。

慕容重辉将所有批过的急奏,都分门别类装进了手边的信匣中,他略略微微抬起眼眉,就这么静了一刻,轻叹道:“你要说什么,朕知道。朕不会食言,回到京城,便会依照你此次立下的军功,酌情赦免公良王流放之事。”

皇帝的神情周到而且成熟,这次远征在血雨腥风中来去拼杀,见惯人间生死,蓦然之间他的神情和语态,总难免比出征之前更多了几分堪透世事之感。

“陛下……”

“而你,守土之臣,死于封疆。不要让朕失望。”

慕容重辉说罢,几步走到公良世乐面前,即就这么正对着他的眼神,审视着他。

明明是和世知出奇相像的脸孔,却偏偏不是他。

这尘世没有一个人能真正与世知相提并论。公良世乐的眼睛太乐观和坚毅了,少了几许世知那眼中从来涤荡着的温柔,超于凡尘的温柔……

“谢陛下。”

公良世乐以忠君之心定格了此番言谈。慕容重辉心意已定,即将启程,他便只能在身后静静相送他的背影而去。

莫说万里觅封侯,莫说立马守边疆。

气吞残虏,玉帐连云,飞箭西山,遥遥万里无极。

慕容重辉带着一队轻骑从盖伦城佯装卫兵飞驰而出,为了能够迅速赶路,他褪去了所有属于帝王的御用规制。

郢庭,京城。

落郗江畔,善因寺。

疾马奔腾,荡起塞上阵阵烟尘,霜天清晓间挥别塞外,径自狂纵马蹄,向着他的心中的方向而去。

世知……

世知……

慕容重辉骑在马上,看着眼前狂退而去的路途,不断地在心中一次次的轻唤着一个名字。

他将这个名字爱了多少年,也就在心中珍藏了多少年。

系我一生心,相思魂欲绝。

路迢迢千里,信迟迟难述,心念念无凭……此间欲梦惊断,更叹孤月为谁明。

眼下这每一个时辰,每一日,对慕容重辉而言,都是这样珍贵。

脚下的路少一分,他也便离着他心中的所爱之人近一分。

皇帝疯狂不顾日夜的赶路,实则让尾随着他的十几名卫兵都大叹吃不消,这马匹则亦有了对现状最真实的反应。

刚过春同州,依照归程六百里换一次军中驿站,补给马匹和干粮,稍作休整。

众人下马,在军驿中喝上一口温茶。

皇帝的黑色宝马坐骑却一声惨烈的嘶鸣,仰头而起,“呜——”的卷蹄颤抖着倒了下,**的眼神苍茫呆滞,全身的毛发都似乎僵硬了起来。

还好慕容重辉已经下马,却看着这日夜陪伴疾行的马匹,竟活生生的跑死在了自己面前……!

皇帝心中一惊,却强忍着惋惜和不安,对身旁的林觉吩咐道:“从军驿中为朕再抽用一匹最好的战马。”

此次征战,天云将士也不可避免的多有死伤,皇帝这么木然的看着眼前的人,看着眼前的牲畜,就这么活生生的在自己面前消失了生迹,感慨非常却无能为力。

他突然前所未有的明白了,自己只是区区一介凡人。

权力地位,一切的尊崇与荣光,在人世间终极的生死面前,全都黯然失色毫无作用。

慕容重辉抬起一只痛的发麻的手,轻轻取下了插在头上的金簪。

那金簪牵系着的,不仅仅是他对公良世知的思念,更是……他肩头的一份承诺和责任。

记得他曾对公良世知如此说道:“若是此去朕的脑袋还在,这锁就还能再开……;若是你破了这把锁,也就是提前要了朕的命……

几个月过去了,那人究竟有没有轻而易举的破开这心头与脚上的一把锁?

他一直没有问六子这个问题,却难免十分好奇。

世知……

慕容重辉矗立在斜阳下,目光静静的看着那手中的金簪,眼中流露着的除了思念……还是深深的思念……

这些日子他为了证明自己远赴沙场,完全没有日夜陪在那人的身侧,他一切都还好吗……?

孩子们呢……?他们有没有想着自己……?

即将为父是一种让人动容而又恢宏的感情,慕容重辉忽然之间,觉得自己和这人世间有了一种从未体尝过的相连。

那是生生不息的延续,是责任亦是传承。

“啊——别挡着我们!军爷啊——军爷——!”

岂料不远处,在泥泞之中跋涉着的几十位父老乡亲,正快步的奔向这军驿,苍凉的叫喊声此起彼伏。

“张榜了,快去看啊——啊——!”

春同州相较边疆已经有了一些距离,此次战事的伤亡名单才刚刚在此公布。

天云国虽是大胜,兵卒却难免死伤,一一经过详尽的统计之后,迅速将战亡的名单宣告于各州。

“啊——!我的儿子!啊——!!!老天爷啊——!”

一位衣衫褴褛的大娘似乎一眼就在那战亡名单中看到了自己熟悉的名字,哭天嚎地的就跪了下去。

“让我看看!”

“走开!走开啊!我的儿——”

另有一位拄着拐杖的大爷,颤着身子凑到了那人群之中,使劲的伸着脖子朝前眺望,眼中凸起的像是要将那名单吃了似的焦急。

“啊——还好!没有——”

忽然之间,只听他大舒一口气,喜极而泣,像是逃过了什么毁天灭地的劫难一般。

慕容重辉就以一介最平凡的军卒装扮,此刻,站在这些老百姓的不远处。

他明明是这统御天下的帝王,愿将这福泽恢宏于千江万里,到头来,却还是让他的子民遭受着如此锥心刺骨的丧亲之痛……

慕容重辉忽然十分不堪的闭上了眼睛。

“陛下,穷兵黩武实则非国家之福,刀剑无眼,而人命却极其珍贵不可复生……”

“民为贵,君为轻……”

那人熟悉的声音,又在慕容重辉的耳畔响起。

在这苍茫天地之间,慕容重辉从来没有这么深刻的领略过这几句话的含义,直至今日……

公良世知难道曾经说的有错么?不……

“军爷!”

一位大婶儿托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忽然从人群中奔过,扑向了慕容重辉脚边,死死的拽着他的长靴。

“啊!陛……!”

站在皇帝身旁的林觉心中狂跳,生怕这冒犯惹怒了慕容重辉,立即就要去护他。

皇帝却伸手拦住了他,他望着自己脚下悲恸哭泣的妇人,心中五味陈杂十分不是滋味。

“军爷,你告诉我……我的儿子,小雀儿……究竟死了没死呢?!”

那妇人看慕容重辉一身凛凛生威之风,便觉得他应当是刚从边关战场而来的军爷,抓着不放,像是捞到了一根能够救心救命的神仙草一般,求着问道。

“那榜单上没有他的名字……是不是……就还是活着……?”

“我听说,前线的战场上……死了好多人……”那妇人哽咽着,眼睛都像是被泪水浸碎了一样,哭倒:“我只想知道我的儿子……他在哪儿啊……?!”

慕容重辉十分不堪的看着他的子民。

为自己一念而起而带来的生灵涂炭,第一次感到无比的自责和愧疚。

如今他也要即将为父,有些感情在心中,从来未有过的清晰而真实。

天地大戏,实则不过一场闹剧而已。

人生大概就是这样吧。人很多时候尚且不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又何谈他人的?

这世间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哭有人笑,有人别离亦有人拥抱。

有人对建功立业欲求不满,有人卑微到只渴望能活着。

或许,某一天,只有我们真正看清了时间的终点,才开始了解使命的意义。

“你身为帝王,为何就不能理解别人的苦处?!”

公良世知那曾经刺耳的一句话,他现在懂了。

其实人的成长,有时是一个十分漫长蹉跎的过程。从外而来的,只能称为压力。而只有从内向外的突破和蜕变,才能真正称为“成长”二字。

一个真正成熟的人,总是性格温和而感知丰富的。

能够体会到自己的痛苦,也能感知到他人的伤痕。

“世知……,我懂了……”

慕容重辉千百种情感的锤炼中辗转反侧,承受着煎熬,承受着极大的压力和思念,承受着这看似平凡却实则残酷的人生际遇。

帝王心中有什么……忽然之间,不同了。

人生一切的经历,都是为了丰富感知。让一个人更清醒的自省,让一个人更豁达的前瞻。

慕容重辉就带着这样复杂而又日渐清明的心境,日日夜夜马不停蹄的赶路,每日除了三个时辰的睡眠之外,他一直都在马背上。

掠过惊鸿日月,踏过千山长溪。

终于是将这疾速而行的路程,又缩短了几日。

进入京畿腹地之后,顺着落郗江畔熟悉的大道,慕容重辉疲惫的心反而跳的更狂了起来。

世知……

他有多少日子没有见过他了?!

以往三日不见,那是再撑不住的界限,而如今……,简直感觉过了几个世纪一般的幽暗漫长。

皇帝奔驰回到那善因寺前时,正是暮鼓晨钟时分。

善因寺的香烟袅袅,天中雨雾微蒙,山色光润,云霞万重。

齐子涛正在善因寺前,却眼见着一队疾速前行的天云骑兵马蹄踢踏而来。

他定睛一看,这心完全就被揪了起来!

居然是……!

慕容重辉一路奔波,不知熬到这一刻已有多久,他面色萧然,神情十分清冷,全身的疲惫像是将整个人都抽干了一般。

“陛下?!——!”

齐子涛见慕容重辉一跃下马,忙迎了上去。

慕容重辉却连和他说一句话的功夫都没有,拔腿就向着善因寺内疾步奔去。

昨夜……他入睡的时候做了一个梦……

梦中……

世知啊……世知……

善因寺内熟悉的亭台楼阁一处处随着皇帝的脚步向后退去,慕容重辉此刻只发疯一样渴求那一张面孔。

除了那一张安好的面孔,这世间一切,对他而言似乎都毫无意义。

“陛下?!”

六子正端着热汤从廊道里向公良世知的卧房走着,却眼尖的认出了这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惊愕的大叹道!

他知道皇帝一定会赶在公良世知产前回到这善因寺,只是没有想到,会是在这一时,这一刻!

慕容重辉几乎是冲到了公良世知的房门前,心中紧张到窒息一般的推开了那紧闭的房门……

“世知……”

与此同时的一刻,他的腿便软了下去,全身上下所有的气力都似乎聚集在了那推门的指尖上。

“……”

门开了。

屋中淡雅的香气迎面而来,是他所熟悉的味道。

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公良世知一袭白色长衣,神情泰然十分安稳的正坐在桌前看书。

这就是他心心念念日夜牵挂着的人啊……

“世知……”

皇帝开口,却似乎完全发不出声音,他伸手向前,身子瘫软的跪在门槛上。

眼前一黑,晕厥了过去。

——— 第四卷完 ———</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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