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桃花期。
轻红醉风波,烟雨渡青山。
渔舟满载而归,收网晒黄昏。倦鸟回巢,绘出半天画卷。苏釉望夕阳,搁下画笔,左手扶右肘伸了一个悠长的懒腰。她揉揉眼,从身旁装满桃花瓣的陶盆里抓了一把,随意洒在自己刚完成的画布上。
“啊呀,都这么晚了。差点忘了!等会小蚊子回家又要唠叨。”苏釉在家门口石滩上画了半晌画,终于想起正事。她不敢耽搁,赶紧起身挪了几步站到石滩空地。双手叉腰,左扭扭,右扭扭,前扭扭,后扭扭。
完毕。
“呼,累死了。”锻炼了眨眼那么久的苏釉抹把额头不存在的汗,如释重负地坐到画架旁的躺椅上,心安理得地晃悠了起来,打着运动后疲倦的哈切:“啊唔……小蚊子今晚做点什么吃呢?”
惦记着晚饭,临水看桃花,看不够。
人总是不经惦记,这边苏釉才想着吃,那边小蚊子就骑着毛驴追风踏晚霞回家,身旁走着的还有提着一大包酱骨头的有琴博山。
“你这破毛驴真是比我走路还慢!”
“嘿嘿,我也觉得慢,师姐买的。”
“那难怪了,苏釉比它还慢!”
嗯?苏釉竖起耳朵听她们背后讲自己坏话,倒闻到了酱骨头的香味。
“师姐我们回来了!记得锻炼了没?”
“嗯嗯!锻炼了!”
于是提凳摆桌架灯笼,等着蔡大厨炒菜,就在石滩上吃晚饭。
夜幕降临,水声潺潺。两年过去,周边的房屋渐渐建起,却还没什么人来住,常是苏釉蔡小纹一户,落得宁静。有琴博山偶来吃饭,带酒带菜。苏釉劫后余生,便跟苏夫人坦言不再想婚嫁之事。除生死无大事,苏夫人心疼女儿,明理通达,就此默认。而蔡师傅因为孟子印所犯之罪,对苏釉深有愧意,自己女儿愿照顾师姐,也是无话可说。两人彻底搬来湖边竹院,为苏釉避世养身。
热腾腾的菜盘三个四个上了桌,一杯柑汁,两盏酒。苏釉喝的是有琴博山自己酿的果酒,清冽无比,不伤身。有琴博山则喝烈口的谷酒,一盏饮尽,咬口骨头,长吁道:“哎,这批陶器要得急,累死我了。”说完放下酱骨头,又给自己倒了满盏。
当年苏釉被朝廷剥夺官陶资格,并罚终身不得上印卖陶。苏家陶业眼看就无法支撑。苏家不愿陶铺陶窑被别人兼并,又加上苏釉体虚伤重,需要有琴博山长期调理。苏夫人便与师弟师妹商量好,由师妹有琴博山接管苏家陶铺。有琴博山从豫章搬来玉峰,一面在苏夫人协助下撑起陶铺买卖,一面调理苏釉糟糕的身体。陶铺陶窑相赠,苏字换有琴,掌柜陶工全留,东家更改,每季给苏家分红。而多年前蔡师傅受师命来玉峰开铺建窑,为的是将筑莲工在玉峰发扬光大。经上次大劫,玉峰筑莲工一苗不存。如今有琴博山掌铺,牌匾上又能刻绘筑莲工的门徽,也算是留有一息。远在宜兴的筑莲工当家泰斗在失去得意徒弟徒孙后也稍微有所安慰。只是玉峰陶铺生意繁忙,非豫章可比,累坏了闲散惯了的有琴博山。
“做得完吗小师叔?要我帮你吗?”蔡小纹说完扒了满嘴饭,放下饭碗去给苏釉盛汤。而苏釉坐在那五斤酱骨头后面,勤勤恳恳地啃着。
“不用,快交货了。有三师姐帮衬呢,你铺子也忙。”有琴博山看了眼长发垂肩的蔡小纹,狼吐虎咽地扒拉米饭,暗想这小蚊子好像再没梳过丸子头了,好像是长大了些……
其实不仅长大了,连身高都窜高了点,蔡小纹站起身来真的是高佻大姑娘亭亭玉立了。她已经完全接手自家陶铺,成为蔡家陶业少东。铁扇隐腰间,欲言浅笑时,眉眼清澈如昔年,只是不见当时稚嫩之气。
“师姐,喝汤,小心烫哦。”蔡小纹放下汤碗,神情忽然严肃起来:“有件事,我要跟你们说。我收到师父的消息。师兄……”蔡小纹偷瞄苏釉,见她脸藏在酱骨头后,神色不见,只得继续说道:“师兄他在流放地染病了,快要不治……”
“是么?”有琴博山眉头挑动,轻蔑道:“自有天收啊。话说当年他见你那样为苏釉奔走,想来你们交情不一般,怕你们工具互通,才去翻你的工具,露出马脚。其实,荒木粉验毒未必验得出。哼,他做坏人都做不好。如今也是报应……”有琴博山说到这心念一动,怕苏釉难过,赶紧扭头看去,又不禁没得好气:“你怎么还没啃完?!”
“这骨头又没多少肉……”苏釉咔咔啃着,委屈巴巴,啃出一堆骨头山。
“你说你别的没养好,怎么胃口这么快就恢复了,好像比以前还能吃!还光吃不长肉!哎呀,也罢也罢,多吃点,快点好!你知道我最讨厌治病了!哎呀,看到你我就想野蛮!”
“小师叔,你最好给自己看看病……”苏釉拿起新一块骨头,诚恳道:“或者找个对象……”她倒不记得曾咒有琴博山嫁不出去。
“啊,师姐师姐!”蔡小纹见越说越不对头,赶紧转移话题,对苏釉笑道:“小师叔还说想看你做得新陶器呢!”
听闻要看陶器,苏釉放下骨头,揪手帕擦干净手,又从腰上解下荷包,松开口往掌心上一倒……
一个陶壶,指甲盖大小,精致难言。
“嗬……”有琴博山捧去细看,赞叹不已:“真是小到一定程度了……纹路清晰,造型精美……虽然这么小还真是什么细节都照顾到了……苏釉,你用什么塑形?”
苏釉两指相并,银光一闪:“针。”曾有铺满一桌工具的苏釉,如今不再考虑陶器的实用性,只随心追求极致。工具也返璞归真,一根银针而已。“小师叔要是喜欢,就送你了。”
不能上印不能卖,但没有皇命说不可以送。
有琴博山小心翼翼收好米粒陶壶,叹道:“哎,要说天赋,说全面技艺,玉峰城里我们这些人没有能比得上你的……可惜……”
“小师叔,”苏釉轻声打断有琴博山,笑道:“等明年身体再养好一点,我要去考画师通牒。”
“画师?”
“是嘞。”蔡小纹笑嘻嘻地接话,伸手为苏釉顺平被晚饭吹乱的长发:“师姐以后要开画馆,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