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是为了劫财,王二少爷一身锦衣,一眼看去便是富家子弟。”
“那么在那人家中,可有搜出王二少爷身上的那枚荷包?”
赵县令点点头,“荷包搜到了,不过里面并没有那根玉镯,想必已被典当换钱了。”
“不。”
顾疏笃定否道,他面上收起笑,一本正经回:“赵大人,我看此事另有玄机。”
情不自禁间,顾疏眯着凤眸,抬手轻拂一道,半晌,却恍然意识到自己身着布衣,忙收拳在唇边轻咳。
好在赵县令与曲长河都未发觉。
“哦?”
赵县令跟着正色,“你怎么看的?”
顾疏瞥了一下曲长河的脸色,便侧头朝着他开口道:“曲大少爷,此事兴许涉及曲家,但事关王守南的性命,顾某恐怕会冒犯曲家之人。”
他身价低微,有些事并不敢直接挑破。
曲长河一听,面孔露出几分严肃,尤为认真,连脊背都不禁挺直,“守南为我挚友,他的事我是一定要查明白的,无论顾兄留意到哪人,都但说无妨。若曲家当真卷入此案,我不会放任不管。”
“曲大少爷是明是非之人,有你这句话,顾某就放心了。”
此事案情严重,于情于理,顾疏都认为不应该放过幕后之人。
他垂下眼睫,密密的暗影投下。
“赵大人,您知道河边男子的鞋印旁有女子的鞋印,要想搜查这枚女子鞋印之主,比男子的要难太多,不过以我推测,这枚鞋印的主人就在曲家。若是曲大少爷愿意相帮,将鞋印与曲家女眷们查对,水落石出只是早晚。”
赵县令心底震惊。
曲长河更是抖着嘴唇说不出话,他拳头紧了又紧。
顾疏这话就是明指曲家之人,有人雇凶杀人,故意要将王守南戕害。
“怎么……这怎么可能!”
曲长河不敢置信。
顾疏迎着他质问的厉色,不慌不忙道:“曲大少爷,您心里肯定已经有猜想了。不错,王二少爷的玉镯并非被当了,而是碎了,至于为何会人打碎丢弃,这还不显而易见吗?”
玉碎,人散。
与王守南有过关系的曲家女子,仅有一人罢了。
曲长河慌张起身,一步也不多留便往屋外跑,“我先回府,告辞。”
*
姜锦花与顾疏进曲家之前,并未带很多东西,是以离开之时,也没多少可收拾的。
曲音音对两人将要离开表示不舍,她缠着要留在姜锦花屋里,坐在一旁边叽叽喳喳边看姜锦花收拾包裹。
同样不舍的还有曲长生。
曲长生极喜爱听顾疏教书,哪回不是听得津津有味,食之不厌的。
若非顾疏腿脚不便,不宜在小石头村和青河县来回跑动,曲长河铁定要聘顾疏进曲家做教书先生了。
还有原嬷嬷,她本要与姜锦花一同离开曲家,曲音音和曲长河说好后,姜锦花拿到了原嬷嬷的卖身契。
这张卖身契就放在姜锦花布包里。
但姜锦花并不想今日就带原嬷嬷走,顾家没有多的屋子,原嬷嬷跟她走了,回去没有地方可住。
她和曲音音说,等月末她在城里买下宅子,到时再安置原嬷嬷在家中。
曲音音答应帮她先留着原嬷嬷了。
等顾疏从县衙回来,姜锦花已经收拾好包裹,两人相携与曲音音告别,坐上曲家备好的马车离开。
姜锦花先抬着顾疏进马车,后脚刚踏上车辕,便见曲家门前涌入大批差使,县衙的差使们带刀进了曲家。
她不明所以,撩着车帘问顾疏,“七哥,曲家出何事了?”
还未过一会,姜锦花侧耳又听到曲府内传来女子的尖叫声,女子高喊着“不要抓我,大哥,救我,大哥,连你也不信我了吗!”,她心中的突兀更甚。
曲家里闹得极大,她又有些庆幸,自己与顾疏离开的及时。
“七哥?”
姜锦花又掀开车帘,等着顾疏开口。
曲音音命人在马车里准备了茶水和点心,顾疏此时就倒了一杯茶,小抿一口,平静的眼眸轻轻瞥来。
“是曲弯弯,她犯下大错,自然要被官府捉拿归案。”
“她?”
姜锦花有一道猜疑,莫非与王守南有关?
顾疏点头道:“王二少爷之所以会惨死郊外,正是曲弯弯买凶将他戕害的。她,才是整桩案件的幕后主使。”
“曲弯弯究竟为何?”姜锦花思索着,又问:“是因为她不喜欢王二少爷?”
她想起顾疏曾讲过的那桩绣球案,那位明珠姑娘亦是不愿嫁与他人,便将其害死。
她情不自禁骇然,曲弯弯与明珠姑娘一般,蛇蝎心肠丧尽道义。
“你知道吗,曲弯弯并非真正的曲家人,她是曲老爷故交的女儿,与曲家没有丝毫血缘关系。”
顾疏又平静道:“她是不爱王二少爷,更不爱先前的两位刘家少爷,她真正爱的人是……”
“是曲家大少爷,曲长河。”
姜锦花下意识回。
曲家里,曲弯弯看不惯任何一人,独独最听曲长河的话。
她与谁都不亲近,只亲近曲长河,更爱与他撒娇。
姜锦花只以为是兄妹之间的亲昵,可当两人褪下那层亲兄妹的表皮,曲弯弯的司马昭之心就此被揭露。
真正缘由是曲弯弯爱曲长河!
她喜欢曲长河,才不愿嫁给任何旁人,才要害死王守南。
事情的真相竟是这般。
一股毛骨悚然从姜锦花脚底升起,直至头皮。
顾疏侧眸望她,在一刹惊讶过后,唇边便扬起一抹淡笑来。
是了,他的阿锦是最兰质蕙心之人。
她如何会想不到这点呢。
“她只是喜欢曲大少爷,便无缘无故下毒手谋害他人,七哥,曲弯弯这样自私任性阴狠毒辣,王二少爷死后,她真不会有半点悔过之心吗?”
姜锦花觉得曲弯弯简直不可理喻,爱一个人不是错,但因为爱着这一人,不爱他人,与他人已定了婚约,她便要将他人害死。
曲弯弯,她有什么资格决定他人的生死?
“王二少爷何错之有,他只是和曲弯弯定了亲。就因为这门亲事,招来了无妄之灾。”
顾疏也有些唏嘘,“曲弯弯会得到应有的惩罚,你放心,曲家不会再包庇于她。”
事情已闹得满城皆知,更何况王家有权有势,只要王家誓不罢休,曲家不给一个交代,他们曲家布庄的生意估计要毁一大半。
曲弯弯并非真正的曲家人,曲家又何必为了她自取灭亡。
曲老爷知道如何选择。
姜锦花捻了一块点心,小口咽下,“嗯……这个点心没咱家的味道好,我都想买些玲珑斋的糕点回去了。在曲家几日,恍如隔日啊。”
“不如咱们在玲珑斋下车,买一些回去用?”
顾疏刚说完,就挑开帘子,作势要喊住车夫。
姜锦花却拉住他的手,指着车窗外一间铺子,“七哥,我好似看见了钱家人。”
钱家人,自然指的是钱氏的家人。
“七哥,你等我片刻。”
姜锦花叫住车夫,利落地自己跳下马车。
今日进城的是姜锦花名义上的二舅和二舅婶,也就是钱氏的二弟、二弟妹。
钱家钱氏为大姐,底下还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要养活一大家子不容易,钱氏刚满十五就被钱家卖给了姜家。
当年钱氏被卖到姜家后,便鲜少回钱家,姜锦花五六岁时曾被领着去过一回,她依稀记着钱家二舅婶与二舅的模样。
“你想找他们?”
顾疏只扫一眼,就明白了她的意图。
找钱家人也好,至少可以问清楚姜锦花是否真是钱氏亲生的。
“嗯,有些事还是弄清楚了,心里才安心。”
虽说姜锦花已与姜家断了关系,但她仍然惦记着自己的身世。
这件事自始自终在姜锦花心里,都是个疙瘩。
一日不去,日日便在。
钱家住在离青河县路程偏远的杨柳村,即便坐马车过去,也要两个时辰。
姜锦花一直没有机会亲自到钱家,这回钱家人进城,被两人碰见,可不就是个绝好的机会。
顾疏由着车夫帮下手,下了马车。
钱家二舅婶杨氏路过一家首饰铺子,一下就被金光银光晃花了眼,在村里她可从未见过这等好看的首饰,不时便舍不得迈开步子了。
钱家二舅无奈,只得陪着她进去。
杨氏身上没多少银子,在铺子里挑挑选选,想买两把银簪,可又肉疼兜里的银两。
两下纠结,半天都没能掏出钱来。
这时,一只纤细的手伸出,那女子取走了杨氏手中的簪子。
“这一把簪子我要了。”
杨氏当即不干,不快道:“你要买干啥抢我挑中的,你这女娃好不讲理!”
姜锦花挑眉回:“我看你半天也不买,还以为你是付不起银子呢。”
她直接挑破杨氏的小心思,杨氏登时满脸尴尬涨红。
“你……你!”
杨氏指着姜锦花,她是舍不得钱,可却由不得她来说吧。
杨氏盯着姜锦花看,看了不一会,却越发觉得她眼熟,钱家二舅看她待了老久不走,过来就要拉她,“你咋还没选完呢,我看你也别挑三拣四了,平日又没得戴,净瞎费银子。”
一根银簪便宜的也要一两银子呢。
这臭婆娘就会瞎花钱。
家里本就不多钱,钱家二舅很不高兴。
偏偏杨氏一点没注意到他不快的眼神,反倒说:“当家的,你看那小女娃眼熟不眼熟?”
“啥?”
钱家二舅拍开她的手,仔细上下打量了一番姜锦花,半晌露出个亲热的笑来,“哎哟,这不是大姐家的闺女,三丫吗?”
“三丫?”杨氏大为吃惊,“这真的是三丫?”
杨氏仅见过姜锦花一回,记不得她如何样貌实属常事,更何况姜锦花如今早已焕然一新。
姜锦花双颊泛着淡淡的红,是素日吃饱睡好的印证,一双眼透着清亮,与当年跟在钱氏屁股后头那个又干又瘦的黄毛丫头,俨然不同。
杨氏只以为自己看走眼了。
这姜家三丫为何生得如此之好了,莫非姜家莫名就有钱娇养闺女了?
这么一想,杨氏心底染上喜滋滋。
她这吃惊与高兴为的不只是认出姜锦花是钱氏的女儿,更是因为姜锦花有银子,并且是钱家亲戚。
若俩人有这样的关系,她可是姜锦花的长辈,向姜锦花讨要手中的簪子,她还能不孝敬长辈?
杨氏越想,越是面生笑意,脸上的褶子全都皱在了一起。
好啊,姜锦花是自己人,这事可真好。
“我咋会记错呢,咱们那年还去过小石头村一回呢,你给忘了?”
钱家二舅一推杨氏,杨氏当时作出恍然大悟,“你这一提吧,我就记起来了,可不就是大姐最小的那个闺女吗,当年还是在咱家生下来的。”
听闻“当年还是在咱家生下来的”,姜锦花眯起一双眼,带着审视的目光直迫杨氏。
“二舅婶,你还记着我当年是在钱家所生的?”
“可……可不是吗?”
杨氏结巴两下,又道:“三丫啊,你今日咋进城来了,你娘呢?”
姜锦花没有错过杨氏面上显露出的一缕慌张,见此,她反而尤为淡然,也不回话,只握着手里的银簪又多挑了两朵珠花,一并付了银子。
杨氏一双眼贪婪而不舍地流连姜锦花手里的首饰,怎么也挪不开。
姜锦花回身一笑,再度走回杨氏身侧,举起手里的珠花问:“二舅婶,想买珠花与簪子吗?”
杨氏想开口说“想要你手中的”,但对上姜锦花似笑非笑的眼,她却有点胆怯。
“二舅婶若是想要的话……”
姜锦花的手作势要递过来,杨氏心花怒放,伸手便要去接,然而姜锦花又骤然收回了自己的手。
杨氏的手落了个空,“三丫,你……”
“二舅婶,这珠花不是不可以给你,但我有个条件。”
“你有啥条件?”
杨氏搓着手,眼珠子左右提溜着,恨不得当即从姜锦花手中将珠花簪子全抢过来。
姜锦花扫了一眼钱二舅,复而笑眯眯道:“我只想问二舅与二舅婶一件事,你们如实告知我就行。”
钱二舅皱起眉,他还未开口,杨氏便早迫不及待插嘴,“三丫啊,你有啥事要问二舅婶啊,你二舅婶要真知道,定全说给你听。”
“那好。”
杨氏还全然不知晓自己已跳进姜锦花的坑里,反而为自己能平白得两朵珠花而沾沾自喜。
她的得意刚升起,耳边就听姜锦花问,“二舅婶,当年我真是在钱家生下来的吗?你亲眼看见了?”
“你……”
姜锦花的笑里夹着凉意,她的视线更是锋利,“二舅婶,我要听实话,你当真看见我被稳婆从屋里抱出来的?”
方才她从杨氏眼里清楚探视到了惊慌,这件事其中定有鬼无疑。
“三丫,你问这件事做啥?”杨氏压住自己的心跳,强行镇静道:“你还能不是你娘生的?这事是哪个不长眼的乱说瞎话,你就是大嫂辛辛苦苦生下的娃子,这还能有假?”
“是这样吗?”
“那可不,我骗你做啥?”杨氏又看向钱二舅,“当家的,三丫竟还怀疑自己不是大嫂亲生呢,你说这事可笑不可笑?”
钱二舅没说话。
杨氏仍在继续,“三丫啊,你说你有啥可疑虑的,你娘当年到钱家将你生下之前,不知吃了多少钱家的东西……”
杨氏心眼小如芝麻粒,当年钱氏仗着怀孕,将她儿子要吃的鸡蛋羹全一人吃进肚子,到现在杨氏都不能介怀。
她叨叨了许久,姜锦花又是笑道:“二舅婶,有件事我要告诉你,如今我已不是姜家人了,我与你口中的那个娘早便断绝了关系。”
“你……你与你娘断绝关系了!”
杨氏和钱二舅的眼睛瞪得比驼铃还大。
这时顾疏推着轮椅过来,他靠到姜锦花身侧,询问:“阿锦,还没问好吗?”
他平静的眼扫来,钱二舅不由缩了缩脖颈。
这读书郎瞧着弱不经风的,怎就眼神那般骇人?
“二舅婶,二舅,我知道你们定有事瞒着我,如今我并非姜家人,你们不必担忧会惹上麻烦,我不过是想了解当年的实情。”
姜锦花很有耐心的循循善诱,“二舅婶,我也说过了,你如实告诉我,这些东西我都会送你。”
杨氏十分犹豫,她拉着钱二舅小声嘀咕,“当家的,你说……”
“不可,那事是能随便说出去的?”
杨氏不甘心那珠花与簪子便那般没了,“当家的,三丫都不是大嫂的女儿了,咱们还有啥可怕的,大嫂她远在小石头村,等咱们一走,她哪里会知道?”
钱二舅仍然不同意。
可杨氏已扬起一张笑脸,回话了,“三丫啊,当年确实是有隐情的,只是这事吧,你娘一直不愿叫你知道,你那时候又小,我与你二舅便也不想告诉你。眼看你长大嫁人了,这事确实该叫你知道。”
“二舅婶是个聪明人,念着我也算做过一场你侄女,这珠花和簪子就都送给二舅婶了。”
姜锦花将东西送到杨氏手里,杨氏顿时欣喜若狂,这一激动嘴巴就没个遮拦了,只凑过来小声巴巴道:“三丫,你娘当年肚子那尖尖头的,一看就是个男儿,果不其然,最后生下来的也是个男儿。”
钱二舅见杨氏全给抖落出来了,他站在一旁任凭他再怎么想阻拦都已来不及。
“那男儿……”
杨氏说得极快,声音又小,“只是那个男儿刚生下来就没了气,你娘哭得啊,那叫一个惨,她满心盼着能再多生个儿子傍身,谁知道生下就夭了。唉,那两日我与你二舅没少劝说你娘,说得我嘴皮子都起泡了。”
姜锦花只觉得她半天都不说重点,自己不免有些着急。
顾疏瞧出她神色焦灼,抬手边握住了她一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