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一个个放轻脚步出去。
最后一个稍年长的护士到我床前帮我掖好被角,温柔地吻了吻我额头:“很高兴照顾过你,这将是我们终生的荣幸。”
这无疑是一句很奇怪的话,然而当她的嘴唇温柔地触在我额头时,因发烧而发胀的头脑更感觉到一阵昏眩。
心头划过一阵感动,当她合上门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眼眶都湿润了。
我们这些孩子从来没见过生母,但是在这一刻我觉得我遇到了母亲。
从未有人这样柔软地照顾过我,这是我第一次由年长女性这里得到的感动。一时间我心中无法诉说的心事和恐慌,都像被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平。
这是连最亲近的朋友都无法诉说的恐慌。
我发现我们一直在忘记事,记忆里总有些逻辑不通的地方,应该是由某些人填补的空缺被莫名地挖掉了,然而乍一想到这些事的时候,我们第一反应都是“应该是如此的”。
只有反复回想才会觉得这件事的恐怖之处:我们的记忆都是不能受到推敲的,比如我们班有28个人,值日生时分为7组,照理说每组4人是最合理的,实际上却是前四个小组5人,后三个小组的人数为3,3,2。
这样做值日生,每组的人有多有少,岂不是对只有2人的那一组很不公平了?
还有诸如此类的分组劳动,在某些事件中多了一个人才感觉是符合逻辑。
这便让我脊背生寒。
到底我们班级里是否有过这么些“多余的人”?
就拿最近的事来说,我总觉得很奇怪,班里已经没有人再敢上露台,然而问原因大家都不知道。而教我们艺术课的张老师却莫名被停职,我最近看到他时,他正在学校的校办农舍检测大棚。
我脑海中闪过在阳光洒满的木楼梯上拾级而上飞奔的场景,还有……
和加西亚在草坡上弄脏衣服的那个中午,为什么我们吃完午饭要去后操场的草坪?是为了运动?才吃完午饭就运动很奇怪吧?
种种不符合逻辑的地方让我遍体生凉。
假设我们的记忆真的被修改过,那么……修改之前应该是什么样的?又为什么要被修改?
那些逻辑中“应该”出现的同学又在哪里?又为什么他们会消失?我能想到的最有可能的就是他们或许触碰到某种禁忌吧。
更让我颤栗至灵魂深处的是,我之前是否也对这些异常产生过质疑?
一遍遍的去质疑,又一遍遍被洗去记忆……
假如我这一次再失去记忆的话,是否我下一次又会回归这个质疑的过程?
如果这种循环是没有结果的话,是否我该现在就不再去质疑,以来打破这个死循环呢?
在同学们出现异能之前,我尚能觉得放弃思考就能平静生活,将那些“空白的人”视若无睹的话,在班级里一半人出现异能之后,我就再坐不住了。
我脑海中有一个清晰的意识:落后旁人、与群众不一样,就会被处理掉。
至于“处理掉”会面临什么,我想绝不会是幸福美满的好结局。
而这一夜在医院中医生护士们安慰了我。
由这些女性的安抚,我短暂地忘记了自己的处境。
*
“什么?你现在就要走吗?那么着急,就不能等我和你告别吗?”
第二天早上我焦急地说道。
加西亚穿着中学生的校服,白色衬衣、金色圆领扣,配上深色束身马甲,外罩绅士长袍,竟是与他天生的气质再贴合不过。
他被一所叫做加德纳的中学录取,据说是第七世界排名第一的名校,致力于培养社会未来的高级人才:80%的卫国者和军队高级将领都出自这所名校。
“我也不想那么快就走,但是今天一早就突然通知。”加西亚脸上也显出急切,“他们让我们换了衣服就走,东西也不要收拾,我在换衣服的时间里挤出空档过来的。”
我还想再说什么也被他阻止了。
“你什么也不要说,都听我说。”加西亚认真地看着我,“我的这所学校叫做加德纳,加德纳学院,我不知道会分在哪儿。你一定要进这所学校,我在那里等你。”
可万一我到不了那里呢?
我张了张嘴,却没有说话。心里很明白,如果这是再也见不到的话,那么现在就是分别。与其让挑破实情让互相在这一刻洒泪痛别,倒不如让他开开心心的走。
“好,我会努力的。”我答应道。
“是一定!”
他有些咬牙切齿,搭住我的肩膀,“听着,我真的会等你过来的。”然后凑近我耳边,“他们不许我带这里的东西走,我估计等我一走,保育学校这里就会清理我的东西,我都藏到你的床铺下面了,你整理好了,你来的时候给我带过来,我知道你做得到。”
我忍着眼泪点头,对他这样的信心生出了感动。
心里想到,这会是永别吗?如果我分不到他的学校,或许就再难见面了。
甚至如果我是个没有异能的人,最后被剩下的话……那我就会被大人们处理掉。
处理掉。
就像那些我记忆中“应该”存在的人一样,所有人都会将我遗忘。
那么加西亚也会忘了我这个失败的童年玩伴吧?
这个想法如恶魔一般突然扼住了我的咽喉叫我窒息。
“你怎么了?刚才我说的话听到了吗?”加西亚焦急道。
我点头,尽量保持平静,“好。”
“那我先走了,我在那里等你。”
竟然不说再见吗?
现在不说的话,或许都不算道别……
加西亚转身往外跑,新制校袍的后摆随风飘了起来。
“加西亚!”我叫住了他。
他回过头。
我极力挤出个笑容。
“你会记得我吗?”
“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