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就是大难不死，命不该绝，苏默昭被傅登云捡来了兰川，十三开始学习读写，十七中解元举孝廉，十八春闱时出了“董元案”受牵连，失去殿试资格，傅登云则被斩首。

傅登云是大周的国子监博士，官从八品。傅云登□□父随□□皇帝出征，死于未成形的大周和莽国于边界的淮登一役，就是现在的兰川，当时有多风光，祖传的荫蔽到傅登云这就有凄惨。他醉心于黄老之术，未曾娶妻，然一生也无所成就，四十八岁才过童生试，自嘲为“老童”，索性乡试也不去了，凭祖上积荫捡了个小官，实际上不过一介教书先生而已，捡到苏默昭已是花甲年岁，当他发现苏默昭有治世之才时，更是把他当亲孙子养，那是祖孙两命里都难得的好时光。

苏默昭十五时，傅登云自觉已经没有能力教他了，好在官职谋些书本方便，苏默昭博古通今，自学成才，思维异于常人，眼看该金榜题名时，偏偏撞上了“董元案”。首先是会试泄题，必要慎审考卷，有人发现有指摘兰川先祖中有与□□皇帝作对的叛军的疑卷，指出□□皇帝通敌弑父篡位，连年征战，并非正统，而当今元景帝也有是弑兄篡位的传闻，不知几分可信。董元则在春闱一试中扬言凉州兰川仍有叛军，指名道姓，更是批判新帝变法，言帝非帝，国将不国，气运衰尽，来日无多。而董元不过是被拿来点火的引子，于秋后立斩，背后势力和主谋仍查不清，即有司马昭之心者，也没有明确证据。西边一带的应试全部重查，连坐者五六千人，有“一试百死”的说法。

而傅登云是代苏默昭上刑场的，世上也再没有苏默昭此人的花名册，苏默昭日后常称自己为已死之人，原因便在此。

牵扯的人太多，地方官往往只是凑个数，给个交代的事，一个一个审，要查到何年何月所以傅登云有胆量请缨代死。

更何况傅登云那时也教金家的书，他跪求金望一天一夜，用他的老命代替苏默昭赴死，苏默昭太年轻了，他不能就这样把自己的孙儿送去黄泉路。金望一开始并不想惹麻烦上身，可是金尢旸居然也跪了半天来求他，金望想，苏默昭年少有为，金家想让他欠一个恩情倒是不难，以后出人头地金家沾光不是一点两点。

金望答应了，他打点着把问斩人的顺序打乱了，傅登云最老，就用一个约莫七十的考生代替，七十的再用稍年轻的代过。午时问斩 ，越老的是排在越后的，等到傅登云被架在断头台，一大把白胡子已经染上了前人的血，好似头已经断在上面了一样。傅登云望向夙阳的方向，日暮从背后斜散开来，天是昏红，眼前是猩红，只吁叹道:

“俯仰一世不得悟，莫复问，沾辉鬓上霜，行将好歇，今夕追忆少年时，天地好思量。以颅樽敬来日，方长。”

此时苏默昭已经被软禁在金家一个月，时常发疯，以头抢地，金家只好把他绑起来，还备了手脚链，但他仍在寻找逃跑的机会。直到行刑这天金尢旸看他实在可怜，提前放了他让他去见恩师最后一面，临走前给了苏默昭一封傅登云的临别信，他拿上信就租了马车，苏默昭一下车跑得鞋子掉了也没发现，但是等他拖着一只流血的脚到刑场，那里已经在收敛尸骨。他连忙递了碎银过去，那两个小卒会意就让开了。

人一走远，苏默昭就魔怔了。

斩下的头颅随意收在木桶里，犯人都是些□□到没人样的，还沾满了血和灰，在脸上凝成黑褐的糊，苏默昭只得一个一个亲手拿出来辨认，看着不对的又放回桶里，这一遭竟是把十余个头颅都擦干净了，帕子用脏了换袖子，袖子脏了把外衫解下来，他脸色木然地跪坐在血泊里擦拭头颅，脸上身上都是血，那些小卒远远看着，只觉得他像恶鬼出世。他又把中衣脱了叠好，把傅登云的头放在上面，喃喃自语:

“苏誉渊在此，不跪天地，不认君上，不从父母，只拜恩师。”

又极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死生，命也。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愿恩师此乘逍遥。”说完，又从腰带上解下一个酒壶，自己仰颈灌了一口，把剩下的都倒在傅登云面前的地上，

“莫愁前路无知己，我敬您一壶绿蚁酒，路上能饮一杯无”

等他拿出火折子，小卒看情况不对，知道这人要烧尸首，立马提了一桶水往苏默昭头上浇，一下把苏默昭脸上的血污冲了，散发勾挂在他没有血色的脸上，一时看不出谁才像死人。苏默昭把火折子和带血的中衣收好，居然还回头朝小卒笑了一下，眼尾带着一抹红，更像艳鬼了三分，他起身向小卒行礼:

“劳烦军爷将我家恩师安顿好。”

他知道今天是没办法把老师带出来了。他的恩师，再没有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