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了没？”

“饿了。”

周声很痛快地承认了，眼睛亮晶晶地等待着叶鹤的答复。

这一天学习下来，也到了黄昏时分，图书馆的白砖地板仿佛被打翻了一地橘红色的颜料，叶鹤拨开帘子，钢筋水泥铸就的钢铁森林在这一块地区并不适用，低矮的民居起起伏伏地错落着，窄小低平的天台有气无力地承接着这摄人心魂的美景，又漫不经心地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它们在垒砌失当的砖缝和凹凸不平的灰色凝固水泥间溜走。

叶鹤不喜欢去太远的地方，市图书馆离封山小区不远，与封山小区是同一年修筑完成的元老级祖宗，又多年没有翻修，至今还能在几十年前岁月的尽头模模糊糊的远景一瞥里，瞧出烟火喧嚷、人声沸腾的影子。

因此，这条街一排排巴掌大小的店铺和推着三轮车游荡的小吃摊子，竟和他们在封山小区熟悉的景致别无二致。

叶鹤人念旧，也享受待在熟悉的氛围里。

叶鹤吐出一口浊气，扬了杨嘴角，摸了摸周声的头，“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店好吃，去不去？”

周声知情识趣地拿出了手机，特意调到了扫码支付的页面才摁灭了手机屏幕，总算有了出生在霸道总裁家庭括弧豪门世家的实感，义薄云天道：“我请客！”

叶鹤闻言挑了挑眉，“吃个煎饼果子而已，两个人加起来二十块钱都不用，请什么请？”

周声：“......”

哦。

好没格调。

......

一走出图书馆的大门，叶鹤就在扑面而来的寒气中缩了缩脖子。

周声时时刻刻注意着叶鹤的动态，不容置疑地褪下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一只手臂固定着叶鹤的头，强硬地套在他脖子上，很没技术含量地绕了一圈又一圈，叶鹤顶着一圈白毛围脖，冻得鼻头发红，眼睛上蒙了一层白茫茫的雾膜，活像一只被拎着耳朵提起来的兔子，不自在的僵硬着，随时会蹬腿的样子。

叶鹤摸了摸脖子，厚实柔顺的布料遮蔽了大风，将热度熨帖地传到心底，说道：“今年这么冷，会下雪吗？”

周声说：“不知道哦。”

他熟能生巧地给叶鹤拉上了衣服后头的兜帽。

冬天总是这样，天地静得奇异，寥寥几句闲话，也能平添几分人气。

到了叶鹤所说的摊子上，叶鹤张口就是一连串要求：“老板，来两个煎饼果子咯！一个多刷点辣椒酱，莫放葱，里面要加火腿里脊肉！”

说完，叶鹤朝着周声努了努嘴：“你嘞？”

和周声这种完全在“请说普通话”的标语提示下成长的孩子不一样，叶鹤的地方口音要重得多，但在平常学校对话时他都会特别注意，只有在和同样使用当地方言的人聊天或者心情格外放松的时候，他才会本能地使用自己最原始的语音语调。

周声很喜欢听叶鹤这样讲话。

很多可爱温柔的尾音连叶鹤自己都察觉不到，从舌底和鼻腔中抛出，在该高的时候低，该低的时候高，中调软糯缓和，末尾的语气词却收束得干净利索。

叶鹤老觉得这样讲话油腔滑调的，总不大乐意这么说话，周声倒是觉得好听，带着一股子古灵精怪的市井气，怪好玩儿，怪可爱的。

也怪撩拨人的。

老板哎了一声，急急忙忙地抄起了锅子，开始打蛋煎饼。

周声想了想，说：“没什么挑的，和他一样吧。”

也许是意识到了刚刚讲话带上了口音，下一回叶鹤再开口时又换上了新闻联播似的普通话，周声心底遗憾地直抽气。

忽然，噼里啪啦的声响引起了他们的注意，叶鹤捂着耳朵和周声同时回头，一长串大红的鞭炮在离他们十步远的地方绵延开来，震得房屋都抖了三抖，擦出无数道转瞬即逝的明亮火花来，结成一串好像一条金灿灿的灯带，比起霓虹也差不到哪儿去。

响声持续了大半天，终于在老板递给他们两个热气腾腾的油纸袋时戛然而止。

一个白胖白胖的小孩儿趔趄着从墙角处拐了出来，一身大红的儿童衣裳，跑累了偶尔扶一下砖墙面，一手白/粉地踩着红艳艳的爆竹纸奔了过来。

后头跟着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鬓发霜白，慢悠悠地喊了几句“乖伢子慢点”，就提着一个小板凳、一把扫帚踱步过来。

她眯了眯眼，哼着地方的戏曲儿开始打扫满地燃烧一般铺陈着的爆竹纸。

“哦！”叶鹤恍然，“快过年了！”

“是的，快过年了呢。”周声说，“你就在封山小区过年吗？”

“嗯，我老家就在这里的。”

“我爸我妈都在外面。”

“嗯。”

“每年过年我们家都没人的。”

叶鹤又嗯了一声，含着一汪笑意看着别别扭扭地别开视线的周声，咬了一口煎饼果子，皱起了眉头：“这个饼放了葱啊。”

周声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也咬了一口，里头的馅料露得差不多了，“我这个也放了。”

叶鹤的脸色立刻不虞了起来。

周声笑了笑，探头过去把衔住了那点被嫌弃的隐隐绿色，舌尖一卷进了自己的嘴巴里，含含糊糊道：“你吃！”

“看到葱了，我帮你吃掉。”周声很认真地说。

叶鹤心怦怦跳了起来，呼出去的白色水汽都带上了暧昧的热度，周声的话语好似一丝细微的电流没入体内，不多时就传遍了四肢百骸，不疼，百爪挠心似的麻痒。

“吃就吃呗。”叶鹤很小声地说，补了一句，“你留在封山过年不咯？”

周声靠了过去，蜷缩着掌心放在口袋里半晌，焐热了指尖才去触碰叶鹤冰凉的脸颊，寒风卷过去刮过来，指尖堪堪留住的那一点温度转瞬即逝，立时就被风带走了，却跟加热了的铁烙似的，在叶鹤的心尖上清晰地烙了个痕迹。

天地静的奇异，下水道的汩汩流水声都听得分明。

心跳声也是。

“在这过呢。”周声说。

没有叶鹤的地方，不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