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不小的院子,很快便落满了小安的笑。
以前在衡川时,白初总是为了生计,要么跟着武哥他们四处奔波,要么自己接一些私活,小安懂事,每次见他一身风雨,满面尘霜地归家,从来只会乖巧地坐在一边看着他安睡,或是为他添茶倒水,两个人在一起玩闹的时间总是很少很少。
白初看着眼前跑来跑去的儿子,心中忽然觉得很是愧疚,他原以为能陪着他长大,如今想来,竟连他是何时从当年那个路都走不稳的幼弱孩童长到如今这般大的,都不太能记得起来,也是到如今将要分别时他才恍然惊觉,原来这四年光景,他从未曾仔细认真地陪伴过小安。
每当他在家中熟睡时,醒来总能看见小安等在他床前,为他倒一杯温热的茶水,其实每一次,他都是想要自己起身陪他一起玩的吧。
白初看着奔跑的幼子,脸上和他一同笑得欢畅,心中却禁不住觉得酸苦。
云秋此时已泡好一壶清茶端到桌上,坐在祁澋对面,挽袖为他倒了一杯。
眼前的女子一身素净的青绸衣裳,除了一支檀木钗别无首饰,素手纤纤,皓腕凝雪,一双美目低垂着,坐下时腰背挺得极为利落,举手投足间却依旧难掩残存的几分风尘气。
她出神地望了一眼自己执壶的手,细白如水葱的长指曲成兰花状,秀美又温柔,她顿了顿,几根长指逐一握紧,将茶壶放下了。
其实不过是寻常女子惯有的动作罢了,只是她总也不愿再看见自己做出任何一个曾经用来讨好过恩客的姿势。
祁澋并未在意到她的异样,轻抿了口茶水,全副心神都在白初身上,云秋亦温柔地看着院子里玩闹的父子俩,道:“白公子方才已将和离书交予我,今后我同他再无关系了。”
祁澋手一顿,将茶杯放下了。
云秋道:“我不过是封阳花楼里的一个妓子,肮脏低贱,多亏了白公子心善收留我,愿意给我一个家,我才能逃出生天,有如今的安乐日子。”
她说着,看向祁澋清寒俊美的侧颜,道:“我受过白公子这般大恩,如今见他能与心中所爱永世相伴,我心中甚
是欢喜,故此,云秋不愿做二位哽在喉间的鱼骨。”
祁澋蹙眉看了她一眼,即便压得极深,依旧泄出了几分不悦。
云秋温婉一笑:“我与白公子并无夫妻之实,小安亦不是我二人亲子,白公子心中一直都只有一人,他为这人守身如玉,为这人日夜相思,以至于因为那人送的区区一包梨花糕病了一整个冬天。”
祁澋眼瞳微张,面色虽未改,心中却已不再安定。
“云秋大胆冒犯,”她看着祁澋,道:“见到修士第一眼时,我便知晓为何当初白公子愿意出手救我,甚至愿意与我成婚,原是我的容貌幸得有一二分肖似修士,只为了这区区一二分的相似,他便愿意在封阳为我舍出命去,我此生所见,如此深情者唯他一人。”
所以……当初他们在封阳时,白初见她也是因为这区区的一二分?
祁澋心头发堵,哑声道:“多谢姑娘。”
云秋洒然一笑,起身向他墩身行礼道:“云秋卑贱,不敢承谢,惟愿修士同白公子良缘早结,永世修好。”
清风拂过,吹起藤上细密的葡萄叶,细碎的阳光晃动着落在祁澋身上,明暗交错,他看着院中那道身影,眼神很温柔,却没有说话。
二人一直待到了天色将晚,白初陪着小安用过晚饭,才抱着他道:“今后阿爹不在时,小安还会好好听阿娘的话吧?”
小安脸上的笑意顿时散了,他垂下眼,几个手指头绞在了一起,没有应声,云秋在一旁轻抚了一下他的头,柔声催促道:“小安,你昨日答应过阿娘的。”
白初一愣,抬眼看过去,只见云秋冲他温婉一笑。
小安终于抬起头来,他伸过两只手去,用力抱了一下白初,然后道:“阿爹,小安现在长大了。”
他眼中分明还含着泪,却不让它落下来,而是勇敢地笑着,笑出缺了两颗牙齿的空洞,然后他反过身,将手伸向云秋,任她将自己从白初怀中抱走。
白初心中抽疼,空落落的,却也松了口气,他摸了摸小安的头,冲他温柔地笑笑,然后探过身去如从前每次出门时那般在他额角上亲了一下:“阿爹走了。”
他转过身去,同祁澋并肩出了门,没有再回头。
小安紧紧地抱着云秋的肩,一直到白初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他才终于将小脸埋在她脖颈处,哭成了一团。
“阿爹……”他声音喑哑,哽咽着极小声地说:“阿爹……不要走……”
“阿爹,阿爹……你不要走……我不要你走……我不长大了呜呜……”
一声又一声,都随着哽咽全数藏进了云秋怀里,一点都没有漏出来叫他人听见。
从今往后,他又没有阿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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