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下有了成算,便不想再留在这里陪着狼夜耗时间了,正起身要走,却被狼夜扯住了衣角,弑崖极浅地皱了一下眉,但是没有立刻发作,他忍着脾气低头看过去,只见狼夜托着自己的脸,两只虎牙露在外头冲他死命招摇着,漂亮的银灰色眼珠里带着明晃晃的笑意:“少君,做吗?”
这人向来不检点,此刻弑崖站着的角度正好能顺着他刻意敞得有些开的领口看进去,扫见里面一大片紧实的胸膛和半点浅红,然后他的视线往上移了点,对上狼夜发亮的眼睛,抬手托住了他的下颌,拇指在他唇上虚抚了一下,蹭过他那两颗迫不及待要在自己身上咬下一块血肉的虎牙,俯身看着他,冷声道:“再问这种问题,我就让你这辈子都害怕看见男人。”
他说完便直起身,甩袖就走,照旧是那一张八风不动的脸。身后传来狼夜放肆的大笑,弑崖没有理会,他出了楼之后,径直朝封阳城内最出名的一排勾栏瓦舍走去了。
第二日,天上重云蔽日,看着是要下大雪的天气,商队便没有出发,一群汉子都留在客栈里喝着热茶聊天,不多时果然落下大雪来了,直落了一两个时辰也不见停,积雪能埋到脚踝,街上的小贩都收了摊,偌大的大堂只有他们这些住店的客人。今日多半没有生意临门了,小二赶上前关了店门避冷风,坐下来和他们一起聊天,店家还饶了他们两碟瓜子和一盘子蜜饯。
冬天白日短,再加上下着雪,不多时天就晚了。小二点上了灯烛,才刚坐下,便听见客栈的木门板被人敲了敲,只好丢下手里刚抓起来的瓜子跑过去开门。门板敞开了一些,露出门外站着女子,她系着一条浅红的斗篷,一手抓着一把黄伞,一手抱着一把旧琵琶,头发只简单地用一只细木簪绾住,面貌生的清冷,眉眼却含春情,小二看傻了眼,呆呆地侧身将她让了进来。
大堂里嘈杂的声音瞬间静了,一双双眼睛全都盯着门口看,白初扫了她一眼,有些意外,但没出声,那女子却径直走到他身边,姿态袅娜地行了一礼,柔声喊了一句:“白公子。”
白初起身回礼道:“云秋姑娘客气了。”
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盯着白初看,白初轻咳一声,道:“若是为了昨日的事,云秋姑娘便回去吧。”
云秋轻轻摇了摇头,看了一眼白初牵在手里的小安,轻声细语道:“云秋今日前来,并非为了昨夜之事,但请白公子借一步说话。”
白初迟疑了一会儿,见云秋坚持,只好将小安托给武哥照看着,自己则同她走到大堂角落里临街的雅座。两人各自沉默了一阵,云秋从袖袋里掏出一张薄纸摊在木桌上,说:“昨夜单公子到楼里来了,请妈妈将我的卖身契还给我,之后他又替我消了妓籍,让我到这间客栈来寻你。”
“单公子?”白初疑惑道:“我不认识姓单的人。”
云秋道:“就是昨夜里射箭的那位公子。”
如此一说白初便知晓了,云秋说的是弑崖,想来这姓氏是他在人界行走时用的。白初没有再问,他拾起桌上那一张泛黄的薄纸,上面清楚的几行墨笔,落款处一个小小的手印,确是云秋的卖身契,年份是戊戌年冬月初八,也就是十年之前。他看了一眼面前的女子,她微微低着头,眼睛也垂着不敢看他,比起前两次相见,她今夜的穿着格外朴素干净,既齐整又温良,只是眼神顾盼之间仍习惯性地带着些缠绵和暧昧,所以她进门之后总低眉垂眼不看人。
十年前,云秋也不过是个七八岁的小丫头,身不由己地按下了一个手印,便被这一张薄纸缚了十年。
白初轻叹一声,他自然知道弑崖要她来做什么,但他并不想接过这一份礼,变成绑住云秋的新绳索。他抬手将那一纸身契搁在了烛火上,火舌瞬间便将它燃成了灰烬,白初温声道:“你已取回身契,消了妓籍,今后便是良民了,高兴去何处便去何处吧。“
云秋看着在白初手中燃尽的身契,长久没有移开眼神,她眼中落下泪来,不知在想些什么。十七八岁的少女,生的清冷出尘,本是个骨子里极傲的女子,却在这世间最污浊的地方浸了十年,娇声媚语讨好人的本事不觉间也已经融进了骨头里,她早已不知自己端着的一点清傲有何用处,只是硬要抓在手心里不肯放开,如今一朝得解,才发现没了那根捆缚在身上的细绳,她的归处也跟着没有了。
她抱紧了怀里的旧琵琶,手背上支棱出的几条骨头埋在细白如雪的皮肤下,她跪倒在了白初面前。云秋的头低着,仍是那般温软的语调:“我知公子瞧不上云秋,但云秋想要伴在公子左右。”
这番诉着倾心之意的话,本该满是酸甜的情意,但自那勾人的朱唇中吐露出来,落在人耳朵里,却仿佛夹带着咬碎的牙,渗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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