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来探望的次数比之前频繁了许多,尤其是在叶蓿卿婚期将近之时,他神色淡漠地看着她不安的脸,问道:“母亲是担心大祭之日选在了蓿卿的大婚之夜?”
母亲的脸色陡然变得尴尬和狼狈:“我知道一切该以大祭为重,只是……能避开自然最好,蓿卿成婚这样的日子,你却要以身为祭去封印山河图,多少有些——”
“败兴吗?”他闷声笑了两声,低头拈着一角书页在烛火下看着:“中秋甚好,大祭确实是定在了那日,不过您不必忧心,大祭只需我一人在场便足矣,本来我的存在就没几个人知道,甚至连蓿卿也不知道,所以到中秋那天,他尽管成他的婚便是,大祭不会影响到婚礼的。”
“我倒不是这个意思……”母亲讪讪地说着,神色却明显轻松了下来。心中大事放下之后,她再无理由来探望他了,这偌大的虚无界里仍旧只有他一个人,如此甚合他意。
他废寝忘食地思索着行之有效的新封印,然后一点一点将历代刻在墓室里的封印符文摸清楚,刮掉那些无用的,再刻上去新的,总算是赶在中秋前完成了封印所需的符文阵。
中秋前夜,虚无界外的叶宅灯火通明,阵法悄无声息地盖住了这些挂满了红绸的房子。
他身着一袭扎眼的丧服站在这一片红中,手握长刀,从前门杀到了后门,慢条斯理地将这些被阵法圈禁在这间宅子里的人一个一个全杀干净了。他们不解、无助、恐惧的眼神,让他尽情宣泄的恨意通通演变成了扭曲的快意。
俞笺死前一定也是这样的吧,和他们一样的眼神。
尤其是那个和他长着同一张脸的弟弟看见他时的震惊和无措更是让他觉得可笑。
千万年前,叶家因为特殊的血脉被六界硬生生逼成了山河图的守护者,世代以嫡系子弟为祭保证山河图封印不破,族系日渐凋零。虽然表面上是个裂土分茅,超然六界的世家大族,其实不过是一个只剩下一堆无力的妇孺,随时都会面临着灭族之危的空壳,所能做的就只有用虚伪的荣耀来安慰自己。故此,先出生的他作为嫡长子,注定不过是个早晚都要死的祭品,但在他之后出生的叶蓿卿,却是天道存恩,送给叶家延续血脉的雪中炭火。
所以,叶蓿卿生来就是天之骄子,可以游历四方,可以看遍六界,可以和所爱成婚,他活着就是为了知道活着是一件多么好的事,而叶暮卿就只能待在虚无界里,每日重复着修行这一件事,活着就是为了死。
双生子?呵。
他一刀比一刀狠地砍向和他长着同一张脸的人,大祭只需要他一个人就够了,其他的人都只能是祭品!是他们教导他的,为了守护这世间可以甘心赴死,可他们的所爱,凭什么要用他的命来守?!那些他从不曾看过的地方,从不曾见过的人,从不曾体会过的感情,凭什么要用他的命来守?!
既然都是他们喜爱的、想要守护的,那么就用他们自己的命去守着吧,他给他们这个机会。
刀刃砍到卷曲,天色渐明,晨光一点点照亮了满地的尸首,一身丧服已经被血染透,衣角刀尖全都在往下淌血。
快意已经散了,他敛了扭曲狰狞的笑,不知何时满脸是泪,他扔下刀走出门外,走到了俞笺的墓前,徒手挖出了他的尸骨,抱着他一步步走进了叶家的大门。
身上这一袭血衣就是他的喜服,他尽可能地弯起嘴角,轻声在俞笺耳边问道:“你喜欢吗?你高兴吗?今日中秋,是我们成婚的好日子。”
明明已经遂了心愿,但他真的不高兴,他的胸口是空的,一阵又一阵的冷风从血肉模糊的胸膛穿过去,很冷,冷得他没有知觉,但他觉得自己已经麻木的时候,它又开始疼起来了,风变成了风刀,锐利的刀刃瞬间便能尽数剜开那些凝结的血肉,像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一样。
他们在血淋淋的正厅里拜过堂,然后他将俞笺放进了他精心准备的棺椁中,摆在了墓室正中。
因为他一时失手,让叶蓿卿跑了,封印也就只能完成一半,他用阵法封住整个叶宅,确保不会有任何东西进入之后,又坐在棺前陪了俞笺三日便离开了南州。
他承了叶家公子叶蓿卿的名头在六界游荡,原因无他,叶蓿卿欠他的东西多了,只还他一个名字算什么?他做尽书中说的所谓在世为人应当做的每一件事,观赏那些俞笺说过想要去的六界盛景,寻找那些流落各地的法器,也找完成封印的最后一人,可那人却改了名字躲在长风山里。
长风是人界修行第一宗,凭他一人之力,断然是不可能在长风诸多强者手中取走长风弟子性命的,这件事情很麻烦。
封印山河图的空缺可以由他填上,但叶蓿卿绝对不能活着。所以他做了止泽的幕僚,替他设计破解天魇刃的封印,这样叶蓿卿必然会舍身用封诀重新封印天魇刃,只是他没想到,叶蓿卿居然会有血脉遗世,在虚无界里看见那张和自己有七分相似的脸时,他当真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他千算万算居然还是没算过天命,叶家这种该死的血脉,留下来究竟有何用处?!
只可惜他如今身不由己,封印既然开始便不能再停下,他所能做的只有将叶家符术交给那个人,他猜他早晚会用上的。
因为只要是人,就一定有自己舍命也要护住的东西,谁都不会例外,他不能例外,白初也不能例外,只是他命不好,没能护住自己真正想要护住的人罢了。
虚无界里终究还是只有他一个人,他一个人坐着,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血液,他的骨肉,他的魂魄,一点点被身下的封印吞噬同化干净。在他最后快死的那段时间里,他对这具身体的控制力实在是弱得微乎其微了,于是他的肉体像一只终于脱开锁链的困兽一样不停地冲撞着盛着俞笺尸首的棺椁,口中不停歇地惨嚎着,声音听起来全不似人声,他在无人的黑暗里嘶吼着,嚎啕大哭着,场景诡异地令人悚然,但也好在此处没人。
没办法,因为真的很疼啊。
不过他最难过的,还是他没有魂魄可以轮回,今后千世也好,万世也好,他再不能见俞笺了,而俞笺的魂魄也应早就历过轮回,永远都不会再记起他的。
他就只有这一生的时光。
此生幸甚,遇一俞笺;此生悔甚,爱一俞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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