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笺一怔，笑意渐渐淡下去了，沉吟了半晌，又笑道：“暮是黄昏之意，残阳最是热烈，能将半个天都染成朱红色，漫天的流云都勾着金边，成群的飞鸟掠过天际归巢，这是一天里最好看的时候，所以也是很好的字。”

“黄昏。”不知为何，听完俞笺的话，他心里便泛起了和年糕一样的甜味。

他垂着眼帘，努力想要理解俞笺的意思，虽然这些字词他都曾在书卷上读过，但虚无界里既无四季变换也无日夜更迭，他没见过团云，也没见过残阳和飞鸟，更不知晓黄昏为何物，故此他实在是想象不出俞笺话中的场景，从来没有人像俞笺一样和他说这么多他从未见过的东西。

思索无果，他只好看向俞笺道：“那你喜欢黄昏吗？”

俞笺用力地冲他点头，笑答道：“我很喜欢的。”

他猜他那时的神色必定很轻松，因为心口的甜味重的发腻了，难道年糕的味道不是舌头尝出来的而是要心脏来尝吗？他不知道，他整个人都被甜味腻的发昏，所以他糊涂地问道：“那你、你一定会记得吧，我……我的这个，这个的名字。”

“这是自然，”俞笺笑得很温柔，“少爷赏脸告诉我这般好的名字，俞笺必定会记在心底，不敢或忘。”

他又摸着俞笺的唇角，问道：“外面和这里不一样吗？”

俞笺摇了摇头：“外面和这里很不一样，外面的世界有鸟兽鱼虫，每天有日和夜，清晨有日出，傍晚有日落。太阳升起后便是日，到了黄昏，日夜交替之时，太阳落进山里，天上出现月亮和星辰，就是夜。白日里有光，很亮，能看见每一处角落，夜晚也有光，但是很暗，就和这里一样，要点灯烛才能看见。”

“是吗？”他还以为外面和这里一样，也是永世阴暗的，烛火是唯一的光。他不甜了，又问道，“俞笺，你喜欢外面吗？”

“嗯，”俞笺答道，“外面的天下分为六界，听闻六界盛景无数，我都想去看看。”他边说边笑，笑得很肆意，他对他说：“若是能与少爷同去，自然是最好。”

他闻言一怔，视线不着声色地落在了眼前刻满咒文的地面上。这句话就此在他心里扎下了根，他怎么都忘不了了，故此祖母又一次来查看他的修为时，他看见祖母满意的神色，便试探着问道：“祖母，我能否出去走走？”

他清楚地记得，祖母满意的神色陡然转为了阴沉，她厉声斥责他心浮气躁，不能承修行之苦，比不上他的父亲。叶家的男儿要像父亲那样才行，不以生死为意，甘愿舍身封印山河图，有能力拯救众生于水火是叶家的荣耀。

训斥之后，理所应当的，便是罚他跪在祭坛上思过。

这结果他早有预料，但这一次不知为何，和往常并不一样，他记得当时他的胸口堵得喘不过气，眼角也热热的，这些陌生的感觉他之前从未有过，他害怕到兴奋，又莫名觉得好笑。

要想学好叶家的符术是很难的，祖母从以前起就总是说他还不够刻苦，在他年幼时常常这般责罚他，即便他从出生起便被关在此处，自小除了修行，再未做过其他的事。可他从未曾有过如同那日一般难受的感觉，他很清楚，一定是因为俞笺，因为他当时很想见他。

可他等了很久，俞笺也还是没来，代替他来的是母亲。

母亲曾经很常来的，但每次来了一见他就哭，后来慢慢不哭了，也不怎么来了。这次离他上一次见她已经是不知多久之后，她看起来气色很好，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替他慢慢地处理好膝盖上的伤口。他看着母亲苍老了些的容颜，伸手将落在她发间的一瓣落花取下，拈在指尖里看着。落花的残香钻入鼻尖，微弱地几乎闻不见，他好奇地问她道：“母亲，外间有这般好看的花，为什么我不能亲眼去看看它生在枝头上的样子？”

这个他许久都未曾再问过的话让母亲怔住了，满脸愕然。他看着她，视线很平淡，却诡异地迫人：“书上写道，这世间春有花开，夏有虫语，秋天落叶，冬日飘雪，为何我从不曾见过？”

母亲面色惨白，再不能忍受地起身冲出墓室，他没有拦她，但他不疾不徐的声音还是传到了她耳边，响如惊雷——

“我听闻这世间有物名风，无可拦者，何处都去得，为何我却只能困在此间？”

那日之后，仍旧是漫长的监禁和惩罚。总之他此生也只就待过这一个地方，监不监禁之类的于他而言并无差别，只是祖母罚他不许进食，俞笺自然也不能来，这才是他难以忍受的。

所以当祖母来确认他是否悔过时，他跪着，腰挺得很直，头却低着，看地上困住他的符文，面色如同死水无澜。

多日未进水米，他的声音嘶哑难听，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肉里刮下来的：“孙儿知错了，封印山河图是我叶氏之责，孙儿理当……责无旁贷。”

只要他能清楚地明白自己肩上所担之责，只要他不再去想着离开此处，他就能再见到俞笺了。

就算此后，他的残生注定只能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度过，这残生里的光，也已经足够让他甘心弃了这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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