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重伤还要拼死赶到我身边，明明我根本就性命无忧？”

“你为什么这么做，祁澋？”

祁澋抿着唇，他看了白初片刻，忽然道：“你不是好奇我去见谁吗？我带你去。”

他收回手，转身便走，不肯再看白初，几步走得远了，便将白初一个人丢在了原地。

白初慌忙疾步跟上他，追得很小心，不是很近也不是很远。祁澋没看身后的人，他心里太清楚，自己在意的不是修道之人狎妓，而是这个修道之人，名白初。

可他偏生在意谁都可以，就是不能在意白初。

白初走得急，只给木槿送了一只纸鹤辞行，木槿看完纸鹤衔着的字条，看着窗外的大雨叹了声气。

季老夫人靠坐在榻上，苍老的手轻柔地摸了摸木槿墨黑的发鬓，道：“你师弟走了？”

“嗯，”木槿点头应声道，声音闷闷的，带着几分埋怨，“也不说一声，不知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季老夫人看着他，轻声笑道：“你还和小时候一样。”

“是吗？”木槿有些好奇，“我小时候，是什么样的？”

季老夫人拉着他的手，道：“很聪明，你小时候很聪明，不论什么东西，教过一遍就学会了。”说着，她的手在半空中比划了一下，“你父亲辞世之时，你才这么点大，两岁的年纪，摇摇晃晃地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捏着帕子替我擦眼泪，明明自己也在流眼泪，却对我说‘阿娘不要哭，阿槿也是男子，阿槿会替阿爹护着娘亲的’，像个大人一样。”

木槿想不出他当时的样子，才想开口再多问些，狼彦却在院子外敲了敲门，他只好站起身往外走，季老夫人忽然拉住了他的手，木槿回身道：“怎么了？”

季老夫人道：“阿槿，你在长风这些年，过的好吗？”

她一问出口，木槿便毫不迟疑地笑答道：“自然很好啊。”

季老夫人微微一怔，轻轻地点了点头，安心地说：“阿槿，阿娘以前和你说过的话如今都可以不做数了，阿娘也一直知道，我生了一个天底下最聪明的孩子。”她看着木槿不解的脸，温声道，“谢谢你，这些年好好地长大了，今后你可以努力学你喜欢的东西，不用怕被别人知晓你有多聪明了。”

木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含糊着道了别，照例在院门前和狼彦见过礼，从游廊下走回房里，路过花园的时候不由地便停了步子。

天色将晚，夜色一点点漫上来，看什么都像隔着一层暗蓝色的细纱。已经是秋末了，角落里的一株木槿花却开得极盛，修长的树枝上顶着大朵大朵的花，被雨打得左摇右晃。风雨越发大了起来，木槿心口发疼，莫名觉得心慌得厉害，一阵劲风扫过，木槿花枝应声折断，掉落在地。

木槿一惊，一直以来牵着他到此处的那段因果线开始变得前所未有地明晰，他忍不住低吟一声，踉跄着扶住了身旁的廊柱，天边惊雷乍起，因果线应声而裂，痛感顿消，木槿睁着眼发愣，腿下一软，硬生生跪在了冷硬的地板上。

连日的大雨逐渐消歇，癸苡苦等木槿不至，只好飘到了季老夫人的院子外，远远看见那厢人来人往，四处挂起了白绸，檐下挂上了写着“奠”字的白灯笼。

木槿孤身站在院门口，一抹背影被周围来来往往的人影衬得分外危弱。癸苡顾不得人多，径直飘到了他身边，木槿见她来了，笑道：“你怎么出来了？我马上就回去了。”

癸苡往常见他笑，总是觉得很开心，这次却觉得心疼，她捂住木槿的嘴，既担忧又着急，半晌才将“别笑”两个字憋出口。

听她如此说，木槿便垂下眼，嘴角的笑意消失了，拉起癸苡的手牵着人往回走。他慢慢走着，又路过了花园，看见那棵折断得不成样子的木槿花，那些怎么都想不起来的日子，此刻都清晰地在他眼前浮现。

小小的他，一手牵着娘亲，一手捏着花，朗声念道：“木槿花开畏日长，时摇轻扇倚绳床。初晴草蔓缘新笋，频雨苔衣染旧墙……”

母亲慌忙捂住他的嘴，小声问他道：“你哪里学来的？”

他皱着脸笑道：“听见小侄儿念的，娘亲，他好笨啊，念了一清早还学不会。”

母亲没有笑，她只严厉地看着他说：“阿槿，你忘了娘亲和你说过的话了吗？你不会念书，不识字，只知玩乐。”

木槿不服气地说：“可是他们都说我傻，说我是个不学无术的败家子，日后定然没出息。”

母亲急得直落泪，她道：“莫争一时之气，阿槿，莫争气！你要记住，你就是个傻瓜，不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什么也不会，知道吗？”

他不想母亲再哭，只好咬牙忍气，紧紧记住了这句话，成日里越发离谱地疯跑玩闹，闯祸闯到全封阳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废物。可他到底是喜欢读书，每日总会抽出几分空闲时间蹲在书房外听他那和他一般大的小侄儿的念书声，一直到有一天不慎被他那同父异母的兄长抓了个正着。向来都不曾正眼瞧过他的大哥那日格外反常，那双眼睛如砚台里的积墨一般黑沉，透着寒凉的阴狠。

再后来他就病了，那段日子里，他只记得母亲日日在哭，听见她歇斯底里地和他大哥争吵，一向温婉的她甚至开口咒骂大哥不得好死，然后被家丁轰回院子里。再后来师父来了，他渐渐好了起来，母亲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到痊愈之后，抱着他进了季家的祠堂，让他给父亲上过香之后，当着季家宗族所有人的面，将他的名字从族谱中勾除，从那日起，他不再是季槿，季家偌大的家业也同他再无相关。母亲亲手将他交给了师父，师父抱起他往外走时，他看着母亲含泪的眼睛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不见，到最后也没喊出一声“阿娘”。

记忆里母亲年轻美丽的脸，渐渐和那张苍老的容颜重合，一直以来缺失的那一块终于合上了。

“槿？”癸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木槿慢慢回过神来，脸上满是冷透的泪，他忽然伸手抱住了癸苡，整个人脱力地往下滑去，癸苡赶忙尽力撑住他，只听见他在她耳边反复地哑声说着：“癸苡，我娘死了……我娘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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