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有凉风拂过耳畔,熙元闭上了眼睛。
再睁开时,他注意到面前的少年在雪月下微微战栗着,瘦削的脸颊有些眼熟……
是了,五日前,他与鸿项前往九曲城,寻找庆祝师姐成亲的贺礼,随手在坊市间救下这名孩童。
如今,这衣衫褴褛的孩子跪在玄心峰上,浑身哆嗦,一脸惶恐的盯着他,却还沙哑着嗓音大喊:“师父……”
“求师父收我作弟子!”
少年不管不顾埋头就往雪地上拜了下去——
熙元早有准备,可听见这声久违的师父,还是忍不住倒退几步,直到后背抵着坚实的木门,退无可退。
面前场景何其相似,三百年前,十一岁的天航也这么恳切的跪在他脚边:请师尊收我为徒。
一切如此相似,又在不知不觉间物是人非,他抬手刚要阻止对方——
“你我一同踏上道途,互相扶持才走到今,你怎么舍得先离我而去!”
鸿项的斥责声猛地在他脑海中炸开,那响声如雷贯耳,余音不绝……
熙元脸色煞白,他仿佛被抽干了全身力气,伸出的手再也阻止不及——
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恭恭敬敬的对他拜了三拜。
他失魂落魄的看着面前的身影:
“夜已深,你且随意寻间空屋睡下,有事明日再议。”
用尽全力扔下这句话,他转身踉跄推门而入,又将木门重重摔上了。
皎皎月光照进窗棂,熙元躺在硬木床上辗转难安。
修道人毋须睡眠,他本该打坐,可他囹圄金丹大圆满百余年,虽距元婴仅一线之隔——
偏偏那薄如蝉翼的一线,他便有如天下无数的落魄道人,始终也跨不过。
熙元真人哪儿都好,就是……
白日桃林弟子的闲语声无端端浮上心头,熙元轻轻垂下眼帘——
就是……就是他将弟子养成了魔尊!
是啊,他把自己唯一的弟子,扶摇宗千百年来资质最佳的魏天航养成了魔尊。
这也成了他的心魔,修道途上一块永远推不开的顽石——
这么多年过去,身边师兄姐弟陨落的陨落,突破的突破,唯有他裹足不前,唯有他,天资卓绝却一日日空耗,一天天的老去——
五年前,他醒来发现自己一夜白发。
还笑着安慰好友:不过寿元将近,天人五衰罢了……
可鸿项突然红了眼眶,愤怒的晃着他肩膀:
你我一同踏上道途,互相扶持才走到今,你怎么舍得先离我而去!阿元,你又怎生看不破!
阿元,你又怎生看不破!
看不破,看不破,看不破,看不破……
熙元慢慢抬起手,就着清冷月光数着掌心纠缠的纹路,忽然皱着眉,想起门外的弟子……
那孩子相貌普通,只消一眼就知资质不佳。
可他道心坚定,胆子也不小,是三百年来第一个敢跪在他面前拜师之人——
他可以冷淡的拒绝对方,但以后徒弟的阴影也会一直徘徊在心头,挥之不去……
熙元下意识回想起鸿项愤怒的样子,终于垂下手,叹了口气。
“是啊,你又怎生看不破……”
窗外,天边悠悠泛白。
一大早,鸿项风风火火的闯上玄心峰。
他听说熙元想收下这个叫阿遥的弟子,一把将那孩子捞到跟前。
一边问你姓甚名谁,从何而来,一边拍拍小孩的肩膀、胳膊、背脊,恨不得将这小孩倒过来,翻个底朝天——
才又坐回竹椅上,轻抚着下巴,叹了口气:
“阿元,你肯再收徒弟,我也很为你高兴……
说不定重教一回弟子,你还能解开心结,可这个——”
他嫌弃的拍拍小孩的脸蛋,皱着眉:“……即便比不上以前的弟子……至少也该教个好一点的啊,他跟废柴有什么两样?”
“长得不好就算了,人还不机灵……”他越说越起劲:“不然,我上哪帮你捡个好的去,你知道我一向……”
“不用啦,谢谢!”熙元没好气的瞪着他,将怯生生的小孩从对方魔爪间救出来。
“你不用跟我客气,你知道我挑徒弟的眼光最……”
“真的不用啦!”他更气急败坏了。
鸿项越是不看好,他就越想把面前的弟子教出来。
——你以为自己是元婴,就能对我指手画脚了?
原本还有些犹豫,他现在却彻底确定了,非要将这个弟子教出个名堂来不可!
“你真不……”
“闭嘴!”熙元忍无可忍,抓过桌上切好的冰瓜,塞进鸿项张大的嘴里。
耳边总算清静了,只剩下对方咔嚓咔嚓啃瓜声……
那人穿一身柔和的黑袍,低头啃着瓜,弯起的后颈与背脊形成优美的弧度。
熙元咽了咽口水,突然抓起一片瓜塞进徒弟的手里,自己也埋头啃了起来。
鸿项今天是来告别的,他要闭关冲击元婴中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