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文熙一个月来都没有说话,他总在心里盘算思量,思量不出缘由,一直很平静。
以前叶梵生总想着往后要怎么办,现在再也没有往后可以想,叶文熙便是他的往后了。他心疼、他怜惜、他也许一生也不懂情爱,可他一生也没想过放手。
金家新府没了以前的富丽堂皇,主子少了,人气多了。
老姐姐没傍上金竞天,指望上了金钰霖,她是四十多岁的老徐娘了,没成想就此做了富贵人家的女主人,她也没觉得不应当,给金钰霖又当老姐姐又当老娘,还给他养七八年的媳妇儿,谁不应当她都理所应当。
况且她对金钰霖有着绝对的母性卫护。
老姐姐盘着大云头,身着宽大雍容的织锦衫袴,水红色的娇媚云肩背心,黑缎宽镶,是从良女子的打扮。
金钰霖正欲出门,老姐姐拦住了他,伸出手指头,指甲上的红蔻丹鲜艳欲滴,与她周身的华贵相称,“这么大个人了,我这儿都当姑姑了,他当爹的还不知道呢?”
金钰霖不明所以,“谁当爹了?我要当爹了?当谁的爹?”
荣柔嫣已经怀了两个月的身孕,金钰霖魂魄出窍回了客厅,瘫坐在椅子上怔了半晌,一拍大腿想起来了:那天从叶公馆回来就神魂不定,这就在荣柔嫣身上弄了个崽子出来。金钰霖倒吸了口气,懊丧至极,就那么一回,一回就打下了种。正当他思忖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叶梵生找上门来了。
来之前他已经打听清楚了金钰霖,前些年因为杀人越货被督军抄家,又混迹官、商、匪、痞之流,文锦怎么会跟这种人走?金钰霖瞧不上叶梵生,是丁点儿也瞧不上,他不配做大哥,更不配让文熙和小叶深深地眷恋。
叶梵生来只想要个明白,文锦他在哪里?文熙为什么会疯掉?
叶梵生目光灼灼直视着金钰霖,金钰霖只是笑,笑里带着不屑一顾,“你有什么资格来问我要人?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来问我要什么人?”
“我知道,”叶梵生郑重说道,“我知道金先生是财阀世家子弟,是整个天津卫鼎鼎有名的人物,也知道……文锦是自愿跟你走的,可我是他的大哥,难道没有资格见他一面吗?”
“既然你知道他是自愿跟我相好的,你自然没有。”金钰霖翘着二郎腿,拿脚尖对着他,指尖的香烟被他一声呵笑吹落了烟穗,他幽幽地说,“而且,文熙没有告诉你吗?小叶他死了。”
叶梵生的双脚沉甸甸地陷入了泥潭,似个木人一样,愣愣地瞅着,耳边全是金钰霖绘声绘色夸大其词的描述。
金钰霖把对叶文熙说的话又给叶梵生重复一遍,“叶先生,懂了吗?”
“不可能……”半晌,叶梵生强颜欢笑,怀着希冀看向了金钰霖,发出的声音虚颓成一股气流,还是被哽住的气流,“你现在已然成家立业衣食优渥,我们兄弟还不曾相翕,你怎能杜撰这样恶毒的话……”
“我杜撰?”金钰霖脸色陡然一变,两眼泛红,能迸出火光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叶梵生,“我何止是杜撰,我接下来说得想必叶大少爷闻所未闻,届时你不会说我杜撰,大概直接认为荒谬,认为我得了失心疯!”
叶文熙一直把叶梵生保护的很好,丝毫不肯让他沾染这世上的罪恶丑陋,而金钰霖的利爪轻而易举划开了真相,“你身为家中长子,商不能行、仕不能举,啃着祖业活到现在,窝囊至极,这些暂且不提。你舒坦的时候,知道文熙背着你在干什么吗?据我所知,你爹和二娘死在了瞎子岭,小叶也差点命丧于此,文熙却不顾杀父之仇和岳伐王勾结在一起,在整个天津卫横行霸道。”
叶梵生蹙起眉头,“你胡说八道!你们金家倒卖大烟草菅人命,祸国殃民才是真正的不仁不义!不要往文熙身上泼脏水!”
叶梵生着实生气,兜头彻腮涨红,他欲站起身,金钰霖双手摁在他肩上,让他坐好洗耳恭听,“你要和我谈仁义二字喽?那好,我告诉你什么是仁义?文熙的义父是地痞流氓,文熙在他手下做事,把控着整个禁烟局,每年兜售贩卖成千上万两的烟土,横征暴敛不过如此,这是仁;文熙与岳伐王一丘之貉,为了肃清道路他指使岳伐王草菅人命,杀人不过头点地,这是义。”
叶梵生全身颤抖,整个脸庞都不受控制地发颤,他如中了魔咒,魂魄被勾走,嘴里呢喃道,“你胡说……你胡说……”
“不信?你没见过当然不信。你这种人也只配多读点圣贤书。”金钰霖的脸藏在阴翳里,他冷静地笑道,“还有,你这么在意两兄弟,知不知道他们两个早就有悖人伦,敦伦相媾,你是大哥难道就不管不问,等着让他们遭天谴吗?”
叶梵生一直挣扎着站起来,金钰霖偏不松手,被迫听完了他的胡言乱语,他真是得了失心疯!可实际上,金钰霖是清醒的,叶梵生也是清醒的,唯独叶文熙得了失心疯。
金钰霖松开手,叶梵生的双肩刹时轻松,那股沉重转移到心里,让他泪流满面,他也觉察得到一点端倪,在承天寺后山,那个郑仰山也说文熙藐视王法贪污腐败,他麻木地摇头,这不可能!不可能!
他的心理防线已经不堪一击,金钰霖又从细枝末节彻底击溃他脆弱的神经末梢,“文熙的腿真的是跪在锥子上扎碎的吗?我怎么听说是小叶开枪打碎的,这样麻木不仁的人难道不是死有余辜?怎么都舍不得?文熙还为他大哭一场呢。”
这些话变成滚烫的岩浆,从头顶灌满他全身,他忍受不了这样的痛苦,瞬时骨血成泥,待到血浆冷凝,把他从里到外塑成行尸走肉。行尸走肉有行尸走肉的思想,他哭、他痛,这一瞬间的醍醐灌顶,他的文熙、他的文锦都是不堪之人,都是世人眼中最狠毒之人,也都是他最宝贝的心头好。
叶梵生骤然起身踹了金钰霖一脚,冲他声嘶力竭地大吼,“你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