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姑每天擦得干干净净,窗户一开,阳光先扑在涂了好几层清漆的飘窗上,显得屋里特别敞亮。
后来小板凳不用踩了,踮着脚尖就能上去。
再后来也不用踮脚尖了,一抬腿就能上去。
冬天窗户关着,郑秋就隔着玻璃看大姑忙忙碌碌。
夏天是快乐的,无论多忙,只要郑秋喊一声,大姑都会抬起头来,眉开眼笑地应他:“宝宝醒了?等下吃西瓜!”
窗户底下就是西瓜摊,郑秋再怎么努力也看不见西瓜,因为支了个苫布遮阳。
摊主每天拿半颗西瓜换五个饼子。
这半颗西瓜,一半是是晚上做完作业吃,另一半是第二天午睡起来吃。
再开学就要升初中了,大姑说要在初中附近找个住的地方,饼子摊也移到那儿,好照顾郑秋上学。
那个暑假实在是热,郑秋怎
么都睡不踏实,醒了还是迷迷糊糊的。总觉得眼角糊满了眵目糊,他半睁着眼爬上飘窗喊大姑,大姑应了一声。
大姑昨天就说他有些上火,今天答应可以吃一颗西瓜呢。
搬了家就换不成西瓜了吧?还能不能吃上呢?昨天下雨,西瓜没出摊,今天不知道人家出来了没。
苫布一直遮着,什么也看不见。郑秋往前够了够,探头往下看。
本来该由墙壁承受的重量,因为郑秋这一探,转移给了撑着飘窗的两根木棍。
木棍应声而裂,郑秋直直地摔了下去。
他看见大姑一脸惊恐从马路对面冲过来,也看见街口开进来一辆泥头车。
街上人们的尖叫声此起彼伏,苫布缓冲了部分力量,郑秋先落在苫布上,又摔到了西瓜堆上。
眼前一片殷红之后跟着一片昏黑,等他醒来,没有看到大姑,只有几个不认识的人一直在吵闹。
“司机看好不要让他跑了!”
“肯定死了!脑袋上轧过去还有命吗!”
“去医院谁掏钱?血都没有流去什么医院——哎!醒了,这孩子醒了,眼睛睁开了!”有人大喊,一群人围了过来,问他叫什么,多大了,今天早晨吃的什么饭。
郑秋不明其义,一边回答一边四处找大姑,没找到。
“没摔傻?没摔出毛病来,只可惜了……啧啧!”问他话的人边说边抹眼泪。
“大姑!大姑!”郑秋急得大叫,有个声音烦躁地骂:“别喊了!谁是你大姑!自己命不好还拖累别人!”
郑秋吓得噤声不敢乱动,直至有个人推门而入,一连声地嚷嚷:“快走,让他赔钱去!人死了!死亡证明都开出来了!”
一屋子人才又乱哄哄地涌出去。
屋里就剩郑秋和刚刚问他话的邻居一个婶婶。
“醒啦?可怜的……”那个婶婶话没说完就又哭了起来,郑秋只觉得害怕,也跟着哭。
接下来的日子,郑秋一直躺着,醒了睡睡了醒,那个婶婶就在旁边陪着,喂他喝粥,干粮掰碎了泡在粥里,让他吃下去。
街上卫生所的大夫来了,号了脉问了话,让他眨眼摇头动动手动动脚,最后说人没事,应该是吓着了,要多活动,又开了点儿药。
镇定安神的药喝下去,郑秋从周围人们的聊天里慢慢明白过来,大姑没了,因为想接着他,撞到了泥头车上。
荒唐的是他自己没事,泥头车也不认帐,因为人是忽然冲出来的,司机也喊冤。
归根结底还是撞死了人,人们都劝司机破财免灾,最后接受调解,赔钱私了。
大姑家的几个兄弟一出事就来了,直到问司机拿到钱,盘算着怎么分配时,想起了郑秋。
老屋是娘家的财产,还挂在去世多年的老娘名下。
现在和郑秋也没关系了。
兄弟几个商量着把郑秋再送到市里福利院,“反正也是从那里出来的。”
还有人嫌送福利院也麻烦,不想揽这事,说十几岁的孩子了,找个地方当学徒工都行,上什么学?谁供他啊?
一涉及到钱的事,大家意见出奇一致,只是谁也拉不下脸来和这个孩子说。
郑秋上小学时和同学玩儿着玩儿着吵起来,就知道了自己是孤儿。
大姑也就没再刻意瞒着,给他说了实话。
但别人有父母,他有大姑,家长会有人开,放学回家有饭吃,作业有人检查,没什么不一样。
现在他才听得明明白白,知道这是要没家了。
他收拾衣物打了个小包袱,砸了小猪存钱罐,去拿自己攒下的钢镚儿。
兄弟几个受了启发,说妹妹这么多年一个人过,也没置办什么东西,总该有些积蓄的。有人开始翻腾屋子,最后翻出了大姑的存折。
郑秋怯生生地去问他们要。
因为大姑跟他说过,这个黄色的小本本里,就是他将来上初中、高中、大学的钱,会越来越多,只给他一个人用,都是他的。
几个大人没拿他当回事,径直走了,说要去镇上储蓄所问问,人死了怎么兑钱。
郑秋不知道那东西换成钱才有用,以为这就没了,一路追出去,哭着要拿回来。
大姑从小在这条街上长大,嫁了人也常回来看老娘。
再后来搬回来,她也和气,郑秋也懂事,街坊四邻都熟识。
倒是几个兄弟,成家后陆续分出去,多久不回来,这时候闹腾起来,激起了众怒。
有人去找居委会,要给小孩子讨个公道。
清官难断家务事,大姑生前也没去民政局办正式领养手续,只是和福利院打了个申请,没有法律效力。
最后调停完,几个兄弟还是要把主屋租出去,腾了个小偏房让郑秋住,以此为由,名正言顺地分了存折和赔偿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