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

“为……”佩列阿斯不知从何说起，本能地想回避，但还是鼓起勇气继续谈论这个话题：“因为我不会游泳。”

“只是这样？不会游泳不是问题，以后可以慢慢学。”

“而且……”

“在船上很安全，就算你掉下水，我也可以把你捞起来。”尼尔试图说服。

佩列阿斯摇头，浑身抖了抖。

“怎么了？”尼尔看出端倪，“你曾经掉到水里去？”

“不……”

看着老师露出惶恐的神色，尼尔确信自己猜对了。

“既然你不会游泳也不愿意接近大海，应该不会掉到水里去。那么……是有人曾经逼你吗？”尼尔小心翼翼地问。

佩列阿斯摇头，还是在发抖。

“那你掉到水里之后……谁把你救起来了？”

“石楠。”

尼尔猜测这应该是老师小时候的事，他接着试探：“‘那些人’笑话你了吗？因为你掉到水里，还不会游泳。”

“石楠告诉了海因，然后揍了他们……我本来说算了，过去就过去了。”佩列阿斯低着头，看上去很虚弱，就像刚刚从冰冷的海水中被救起的男孩。

尼尔一下子明白了，心里发怒。

一定是老师小时候被别的男孩子欺负了，把他扔到海里，取笑他。缺乏管教的小孩子会干出非常邪恶的事，但尼尔没想到学院竟然也会有这种事……在他印象里，老师是非常依恋学院的，把这里描绘成一个完美的避难所。

看来这是佩列阿斯一个心结。尼尔想试试能不能帮老师。

“那么，那些家伙怎么把你扔到水里去的？”尼尔恨不得亲手揍那些混蛋，但他还没把前因后果弄清楚。

“……”

佩列阿斯不说话。

尼尔努力回想着，继续试探地问：“那些家伙为什么要把你扔到水里，是因为嫉妒你考满分？”

佩列阿斯摇头。

“孩子们的恶作剧而已，他们误以为这样有趣，而且事后也学到了教训。其实这件事我从来不怪别人，我只是……”

法师笑了笑，银色的发丝在风中浮动。琥珀色的眼瞳中倒映着大海。

“我只是对自己很失望。”他说。

海崖下是碧蓝的波涛，凉风习习，大海的远景融在爽朗的天色中。

尼尔想反驳，又按耐住了。

佩列阿斯说：“我父亲以前有个葡萄园和酒厂，时常要出海，把货物卖到奥米伽或者西高原。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以后要子承父业，替父亲打理生意，替母亲照顾好弟弟妹妹。我是长子，有义务。但我呢……一直没学会游泳，身体也很不好，时常生病……完全没法出海。”

后来的事，尼尔已经知道了。因为旱灾无法养活所有的孩子，佩列阿斯小时候被父母抛弃了。

佩列阿斯歇了歇，继续说：“后来我来到学院，普洛斯老师告诉我：我所没有的、渴望的一切都能在这里找到。我希望自己活得有价值，不像以前那样，因为没用就被抛弃，所以我干了许多……蠢事。眼睛就是在那个时候坏掉的。”

老师敲敲太阳穴。

尼尔叹气，他记得石楠说过，佩列阿斯以前是怎样没日没夜地帮学者们抄写卷轴。

“人啊，越没有什么，就越渴望什么。”老师苦笑。

“那你掉到水里是怎么一回事？”

尼尔还是很执着。

“只是一件可笑的往事而已，不值得一提。”

“我想知道，老师。”

佩列阿斯十指交叠，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叹了一口气。他望着自己的戒指，说：

“事情是这样的。在移形术的考试结束后，我们都很兴奋，因为接下来是为期十天的瓦尤拉节，学院和奥米伽一样，会举行庆典和演剧。普洛斯老师本来让我和海因一起去山下的小镇采购，但我收到一个小纸条：‘优等生，要是有胆量，就在傍晚时来

海边证明一下你考试没有作弊’。”

“所以你去了？”尼尔有些惊讶。

“是的我去了，没告诉海因。可能当时的我……太意气用事。”佩列阿斯干咳几下，脸上有些挂不住，“我想，移形术考试我都拿满分了，这些家伙嫉妒我又如何？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然后呢？”

“叫我出去的是班上几个年纪大一些的男孩，以前都是老师的宠儿，比我优秀很多。他们质疑我是作弊了，所以才在考试时拿满分。这种质疑我是不能忍的，你知道……”

尼尔点头，老师也是个绝不服输的人。

“所以我就按照他们的要求，再做一次给他们看看。就像考试时那样，我召唤出移形术，将海水做成了桥，还有小小的浮岛。他们挑衅，就问我敢不敢走到海水做成的浮岛上。我其实是害怕的……因为我不会游泳，而且浮岛在海面上，离岸有一段距离。但我又很执拗，觉得必须证明给他们看看，我的法术是最稳固的。”

佩列阿斯捡起一颗小石子，用幻术将它变成一只金丝雀。

“于是我就答应了，走上了海水做的桥和岛屿……往海面上走。”

尼尔听着，捏了一把汗。

“我走着，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大海、黑暗与海怪……很可怕。但我不甘心，因为当年父亲就是这样才抛弃我，现在我用法术做到了。我想证明一下：自己可以克服大海。”

海水做的桥，有着浮木的质感，在海面上晃动着，男孩也心惊胆战地往更远处走。他不愿回头，因为岸上的孩子们嘘声一片，都在打赌他是胆小鬼，肯定是考试作弊了。

“所以我继续走，继续走。”

直到双脚踏上了海水做的浮岛。那感觉很奇怪，明明是半透明的，海水做的岛，踩上去却像是真正的泥土和岩石，就连草地的质感都非常真实。

“我很得意，因为我为了学习移形术真的练习了很久很久，每天都到半夜。然后我在海水做的小岛上冲海岸边的同学们喊话，告诉那些家伙：我没有作弊，我应该得满分。”

男孩们嘘声一片，继续嘲讽挑衅。这时，有个女孩子在悬崖上看到了，远远地斥责他们，那是石楠。

“被石楠骂了，他们很生气。其中有个高年级的男孩，他学过的课程比我们多，会的法术也更多。于是他用了反向法术，把我的移形术拆解了……”

！

法术失效了。

海水变回了海水，浮岛和桥都化为海水，他掉了下去。周围波涛滚滚，脚下深不见底。

一波波大浪打来，他挣扎。

“但是我不知道怎么漂起来，挣扎了几下还是往下沉，不断地呛水。”

岸上的男孩们吓坏了，他们不知道他不会游泳。这里的海岸比较荒，又是傍晚了，附近没有大人。施法的那个大孩子也吓得跪下，眼看着风浪抹平了浮岛，海上不留一点痕迹。

他要淹死了。

“我掉到了海里，很害怕。但是那一瞬间，我觉得……”

佩列阿斯笑笑，手中金丝雀又变回了石头。他将石头抛入海中——

“父亲果然是对的……我让人失望，什么都做不到。”

水面的光越来越远，一串串银色气泡往上浮，他却在往下沉。手怎么往上够，都够不到那波光粼粼的海面。

痛苦。

肺部好疼，鼻子，眼睛和嘴巴都好疼。

窒息感迫使他张嘴，海水就灌入肺里，不行了，真的不行了。做不到了。

他又挣扎了两下。

光在柔软地晃动着，周围有水母和鱼，但是绝望的处境却已经抓住他。窒息，张嘴，海水灌入，试图抗拒，然后窒息感又深深掐住肺部。疼痛，恐惧，失望，无处不在的海水。

无处不在的海水。

银气泡。

他受够了，认了。

就这样吧。

在光消逝之前，他依稀看到有人影从海面往下游，向他伸出手——

“等清醒过来，我发现自己湿漉漉地躺在沙滩上，周围是石楠和海因，还有那群恶作剧的男孩子。他们一直在道歉，我的朋友们怒得当场和他们动了手。嘿呀，小孩子们就是这样。”

佩列阿斯笑道。

尼尔紧握拳头，一言不发。

“其实后来想想，如果我成熟一点，不和同学们怄气……或者如果我……”佩列阿斯还没说完，手腕就被尼尔抓住了。

“够了。”尼尔的语气很冷，真的怒了。

“啊……”

“别再这样说了，你在责怪自己，”尼尔很坚定，“但这不是你的错。”

“如果我考虑得更周全些……”

“不是的。”

尼尔捏着佩列阿斯的手腕，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你的父亲抛弃你，只因为他是自私而无能的男人，没法保护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因为作为小孩子的你没有用。”

“……”

“听着佩列阿斯，老师们欣赏你、疼爱你，因为你是学生……而不是因为你有利用价值，可以帮他们抄写卷轴。”

“……”

尼尔继续说：“那些混蛋小子的恶作剧差点让你淹死，这是因为他们缺乏管教，而不是因为你没有能力。”

佩列阿斯叹息：“是的……我知道，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我自己个性的问题，其实……”

“够了。”

“也是呢，不提了。”老师无奈地一笑。

“要说服你是不可能的……那么我们现在就去证明给你看。”尼尔拉着老师的手就往前走。佩列阿斯不知所措，只能跟随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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