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怀恩当年和商瑜是丰乐楼的常客,每次来了只要老头儿在都会给他打赏几两碎银子,一来二去就跟老头熟识起来。
现在猛然间听到老孙头的琴声,孟怀恩有些愣神,推开房门朝大堂的人影看去。老孙头的背更佝偻了,脸上的皱纹如刀刻般印在皮肤上,手上的胡琴却是拉得极快,发出沉重浑厚的声音,隐约有些战场上金戈铁马的铮鸣。
胡琴是她爹孟老将军唯一会的乐器,偶尔也会在军中为将士们拉上一曲。
以前听老孙头拉了无数次,怎的这一次就让她想起孟老爹来,想起他每次拉完琴都要一个人静静地坐在祠堂,默默地擦拭她从未见过的娘的牌位。
如今她爹和她娘都成了苍岭山上两座挨着的土堆,她不知道地底下是她娘拉给她爹听还是她爹笑出如老孙头般满脸的褶子讨好他娘,总归是二人在一处了,再也没有生离死别。
可惜城破的时候他爹那把胡琴烂成几块,和城楼一起化为灰烬。没了趁手的胡琴,她爹娘怕是也会不高兴,改天必定寻摸把上好的胡琴给他爹烧过去。
八王爷见孟怀恩看那卖艺的爷孙两愣神,给韩风递了个眼神,韩风把老孙头请到房间里来。
老孙头掂了掂韩风给的银子,一迭声的谢了恩,问到“贵人想听什么曲子?”
“良宵!”孟怀恩不自觉就报出她爹最爱弹的曲子。
闻言老孙头木然的转过脸,空荡荡的眼眶毫无生气,她却仿佛能看见他的眼眶变得湿润,不一时便流出泪来,嘴里喃喃自语:“孟公子......”
老孙头身旁扎着双髻的小丫头轻轻扯了扯老孙头的粗布衣袖,“阿爷您认错人了,是个姐姐。”
老孙头连连道歉,说人老了记性也差了,还以为是熟人呢。准备好琴就拉开曲子,
孟怀恩低头刨饭,再不出声,有眼泪顺着脸颊鼻梁滴入米粒之中,一碗米饭,吃的甚是苦涩无味。
八王爷几不可见的皱了皱眉,等老孙头拉完一曲便扬了扬手让爷孙退下,手指在桌上一下一下的轻扣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等孟怀恩吃饱了,哭够了,八王爷拿手巾掖了掖嘴角。只听见门口传来几声敲门声,韩风打开门见来人后恭敬的抱拳行礼:“见过裴相。”在隔壁用膳的裴相,循着的声音过来见礼。
孟怀恩从饭碗里抬起头来,打量这位和苏文晟平起平坐的右相。
只见他白面无须,保养得宜,微微腆起的肚子,让他看起来略微上了些年纪。裴相年轻时是汴京有名的美男子,不过孟怀恩不喜欢这种长相,和他儿子裴承业一样,眉眼都精细,看起来过于阴柔。
裴相眉间有颗痣,俗称眉里藏珠,是有福气的面相。孟怀恩想起早逝的裴承业和冷宫里扑朔迷离的裴皇后,心道他得造了多大的孽才能把自个儿的福气折腾成这个样子。
她打量裴相的时候裴相也在上下打量她,只是余光里漏出来的阴鸷差点吓得她掉了筷子。孟怀恩在脑海里翻着和这人的交集,除了他是她国子监同窗裴承业的父亲之外她实在想不出其他来。
八王爷瞪了她一眼,她忙低下头继续刨饭,后面人的眼光让她如芒在背,连米粒都咽不下去,这种感觉.......居然还有些似曾相识。
八王爷应酬了裴相几句就拉着她的手匆匆离开,路过隔壁雅间的时候孟怀恩往里望了一眼,一个十七八岁做贵妾打扮的女子缩手缩脚的站在门边,原来裴相是带着女眷来的。
这女子大约是比他女儿还小些,孟怀恩对这个裴相印象更差了,嘴角也浮起一抹鄙夷。
八王爷顿了顿脚步,等孟怀恩跟上,似乎是知道她心里所想,慢慢说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裴相五年前没了独子断了香火,五年间连纳两妾也没生出个儿子。”
想到刚才那女人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样子,孟怀恩深叹了一口气。做男人就有机会出将入相,大展抱负,女子哪怕是贵为皇后也只有后宫一席天地,为男人传宗接代,生儿育女。
当女人有什么好的,等她弄清楚孟家军的事情后,她就回到锦州,买个大宅子,也像八王爷一样养些漂亮公子在院子里,要厨艺好的,会功夫的,会舞文弄墨的,弹琴就算了,她一想到骆衣那样子就心肝疼,还是自己个儿学吧,学完了在苍岭山弹给爹娘听......
裴相从窗侧看着八王爷和孟怀恩上了马车,转过头问身边八字胡带刀的长随,“看清楚了吗?”
长随拱手答道:“属下当年跟了她半个月,断然不会看错?”
裴相将酒杯啪嚓一下砸在地上尤不解气,一脚把席面踢翻,满屋都是杯碟碎片残羹冷炙。那侍妾在旁边抖得跟筛糠一样,裴相冷眼看了她一眼,目光里全是厌恶,抬脚就踹了她心窝子一脚,而后和长随拂袖离去。
那女人低声哭了一会儿后,整理好衣裙,趁着夜色一路朝慕楚楼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