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不,其实”
“杜先生,你不必否认了!若是别人,你何必这样纠结?你说自己不能,也不该和他在一起,不就是因为你是大燕人而他是西蛮人?黑袍人问你'若是他会做好他该做的那些'你是否能和他在一起,你却说黑袍人并不明白——但是我明白的!还不是怕他与你这曾经的大燕人在一起,会被别的部族刁难,惹来麻烦?杜大人,你不用
怕!我们都喜欢你,整个西蛮部落都会支持你!少主能打,到时候谁敢不服气,就打到他服!没人敢对你说三道四的!”
这个瞬间,杜玉章看着图雅,就好像看到了个缩小版的苏汝成。
不,或者这就是西蛮人刻在骨子里的共性吧。热情,坚定,又有点单纯,而且特别喜欢喊打喊杀……虽然杜玉章很喜欢他们阳光一样的性格,但每到这种时刻,还是有点心累。
“所以那萨满祭司,到底有什么问题?”
杜玉章打断了图雅,不让他再胡说下去。图雅年纪还小,被他一拐,果然乖乖上钩。
“哦,你说他。那个人,幼时曾与我一同在爷爷那里学习。只不过他只待了一年多,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了。那时候我才五六岁,许多事情记不清楚,我只记得我很喜欢找他去玩,他却很少理我……他比我大好几岁,那时候已经是个少年。但是他很聪明,爷爷的巫蛊之术他早就精通。”
图雅目光中有些纠结,
“不知他后来去了何方,但所有的萨满祭司都要参加爷爷主持的仪式。他没有来过……他不是真的祭司。所以这一场仪式,也不是真的仪式。是有人将他找来,专门哄骗杜先生你的。”
“……是啊。若不是恰好你在我身边,我就真的被瞒过去了。真以为这是天神眷顾,命中注定,不得不吐露自己的心思……”
杜玉章面上顿时浮上一层寒霜,眉头也锁起来了。他停顿片刻,轻声问道,
“而那日我所中的萨满巫术,也只是有人对我下了药,逼我神智恍惚,说了些违心的话!是不是?竟然做出这种事……”
“啊?这个……”
图雅一呆。他心想,好不容易杜先生说出对少主的眷恋,怎么能让他再次退缩回去?他赶紧开口,
“这个倒不是。那人用的也是萨满这一系法术,草药自然也是萨满的草药。当然,其中有些香味奇怪,似乎是叫人神思恍惚。但其实,越是恍惚,所说越是实话一一那一日杜先生你说的都是你的真心话,甚至比平时更加真切的!”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杜玉章面色就更加难看了。他咬着嘴唇,几乎咬出了血,才低声道,
“我说不做数就是不做数。图雅,什么真心话不真心话……这事你以后不许再提了。”
“那怎么行?杜先生你好不容易吐露了真心,少主知道了一定欢喜!杜先生,少主那样喜欢你,他知道这事肯定星夜不停地赶来找你!你忍心让他伤心吗?”
“若你真的不想他伤心,就不要对他说这件事!图雅,事情根本不是你所想,我也对苏少主并无私情……算了,你还小,这事你不要再管,也更不要再提!”
“杜先生……别这样嘛……”
“别撒娇。绐我闭上眼睛,闭上嘴一一听话,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会。”
图雅乖乖闭上了嘴。一这件事情,他也真的没有再提过。
杜玉章以为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只可惜他忘记了,西蛮人还有个特点,就是特别喜欢自作主张一一进了门,图雅连口水都没顾得上喝,从杜玉章书案上抓起根笔就开始写信。等到写完了,他才发现他抓的那张纸是杜玉章的私笺。
“不小心用了杜先生的信笺,他应该不会生气吧?”
手指扣了扣信笺下面杜玉章的名章,图雅挠了挠头。可是他又懒得再抄一遍。
“算了,反正这次不光自作主张用了他的纸,还自作主张替他给少主写了信呢。真被发现,估计他也顾不上因为这张纸生气一一那就不折腾了。”
就这样,杜玉章还忙着为李广宁骗自己而愤恨不已的时候,却不知图雅派岀的信燕早就飞过了草原,到达苏汝成手中了。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五
杜玉章负手而立,一头墨发在身后瓢泼垂下。若是窗外有人经过,就会看到一名绝色男子神色郁郁,目光冷冷,仰首望着天边忽明忽暗的云朵。
从昨天开始,就是如此。从集市上回来后,他连晚饭都没吃,就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今早起来又是这样……
图雅很担心。
他想,少主怎么这么没用啊?那猎狼的地方距离这里不过一日的脚程,怎么还没回来?他却忘了,那信燕飞过去却也要时间。苏汝成就是不眠不休昼夜兼程,也总得今日上午才能到的。
“杜先生。你吃点东西吧。”
“杜先生!”
“啊……图雅?”
杜玉章从沉思中惊醒,扭头看过来。他看到图雅手中捧着个食盒,猜到他的用意。
“我还不饿。图雅,你先吃吧。”
“那怎么行?你再不吃东西,就要饿坏了!你本来身体就不好,怎么还不知道保养呢。杜先生,若是少主回来看你这样,他肯定要心疼……”说到这里,图雅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他有些疑惑地偏着头,“咦,说来也怪。杜先生,现在这时节对您的身子本来很不好。但最近这么久,您好像都没有旧疾复发过了……难道之前去看病,真的起作用了?”
——当然是起了作用。只不过,起作用的并非图雅所以为的药石之功,而是李广宁硬塞给他的一条性命。
——那个人用利刃穿腹换来自己病患痊愈,自己却躺在棺木中,那样冰冷……
想到这里,杜玉章的牙又咬紧了。
其实昨日所说,是他的心里话,却也不是他全部的心里话怕本就偏执倔强的李广宁因为他,做出些难以挽回的事情不假。那也确实是他深埋心底的一块心病。但与李广宁这么多惊心动魄的风波也过来了,甚至生死大劫也闯了过来。他怎么会就为了点心病,当真就要将那个人舍弃掉呢?
隐忧归隐忧。若是清醒的杜玉章,是必定会自行排解这一份忧虑,尽力帮着李广宁扶正本心,做一名盛世君王的。
叫他与李广宁赌气的,归根结底还是那人不顾惜自己性命。李广宁的死几乎打垮了他,叫他现在想起来,心尖里还不住发颤一一生气,伤心,气得发抖,却又忍不住心疼。
然后因为气恼自己这份心疼,再迁怒回李广宁身上去一一就像夏日暴雨,看起来雷霆般声势浩大。其实摧枯拉朽发泄一阵子,也就该没事了。
却没想到,李广宁居然骗他?什么萨满祭祀?什么草药迷魂?
而且是刚骗得他好惨,在他抱着那人尸首痛不欲生之后没多久,就蓄意!刻意!故意!骗他!!!自己骗了他还不够!还要找来一群人一起骗!
他杜玉章在那混蛋眼里,到底是有多蠢?想出这种下作法子骗他说出真心,难道他就没点良心不安?
杜玉章越想越气。一口银牙都快被他咬碎了。
原本他就打算趁着和李广宁商讨平谷关这次和谈的建议,给那人个台阶下,直接搬回去算了。尤其这里还是苏汝成的地方,他和苏汝成之前那样尴尬,总留在此间也不是那么回事。
可现在……
“图雅。你帮我将之前收拾好那几个包裹都打开,东西重新放回去吧。”
杜玉章说话都带了股狠意。
“我改了主意了。我还在这里住一段时间,行李不收拾了,我也不走了!”
“好!”
图雅眼睛一亮,笑得嘴巴都合不拢了。他更加坚定了心中想法一一果然,杜大人是喜欢少主的!你看,昨日将心事袒露出来,今日就不走了。太好了,我是不是也该回去琢磨琢磨,该给他们大婚送点什么礼物呢?
——对了!爷爷之前配置的草药,里面有几种从不让我碰。他说等我成了人才行,现在我还有点小,身子骨经不住。当时我追问,他还说,不过是洗澡时候泡着用的浴草,等我有了心上人,他再送我一罐。
——想来,是因为那些草药太贵重,小孩子用了折福气,所以爷爷才说我经不住?但若是少主和杜大人,他们本来就身份尊贵,应该不怕这些。要不……我偷偷拿两罐,给杜大人他们新婚之夜沐浴用?
杜玉章绷着一张脸,万没想到身边这少年郎正琢磨偷两罐整个西蛮药效最冲的催情浴草给他做礼物。他就顾着生气,闷气生得太专心,连窗外的异动都没听到。
—直到他自己的名字传入耳中,他才骤然惊醒,推开了窗一一
窗外,他正咬牙切齿记恨着的那个人,正声音朗朗地问话,
“杜玉章可曾起来不曾?你们去通报一声一一就说他的夫君,来接他回家了!”
D彭地—声,窗子又被杜玉章给推上了。
“哎,玉章?”
却不料,这一声动静太大,惹得下面的人抬起头来。随只是惊鸿一瞥,但李广宁怎么会认不出那窗户后面白衣乌发的人,正是他要来迎接的心上人?
“玉章,你躲起来做什么?叫他们开门!我来接你回去了!”
杜玉章脸上顿时黑了。他本就心绪不佳,偏生李广宁语调中还带着股意得志满。
怕是听了昨日淮何的通报,陛下就认为已经洞察了自己心事!竟然就这样洋洋自得地上了门,他是吃定了自己么?
“你快开门啊!将你夫君拒之门外,像什么话?”
夫君?!
杜玉章的脸色更黑了。
“杜先生!这就是大燕皇帝?”
他脸色青红变幻,图雅早就看出端倪。少年一挽袖子,
“他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平谷关外都是我西蛮领土,这里不过是我们租借给大燕的一块飞地!绐商户们做生意,却不是给他嚣张的!大燕皇帝又怎么样?呵,看我这就把他赶走!要是不走,我就一顿乱棍给他打出去!”
“什么?别乱来!图雅!”
杜玉章一惊。然而图雅已经气势汹汹冲出门外去了。
杜玉章赶紧推开窗。此刻图雅还没来得及下楼,李广宁却一直眼巴巴看着窗户。见到他露头,李广宁眼睛一亮,嘴巴咧得能看到一口白牙。
“玉章,你躲什么躲?是不是害羞了?这有什么啊……我来接你回去,是天经地义啊!快下来,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
杜玉章眉头皱起,脸色更沉。李广宁一愣,本来勃发的性质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那眼中光亮都不见了。他嘴角微微一撇,像是委屈了,却又强忍着,对杜玉章露出一个笑容。
见他这样,杜玉章一怔,心里突然酸楚起来。他嘴唇一动,几乎下意识就要唤他一句“陛下“一一就在这时,图雅炮仗般冲出门外,几乎撞进了李广宁怀里。
“图雅,回来!”
“杜先生?他们都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一一你放心,没事的!”
图雅说完,向杜玉章挥了挥手。李广宁就在一边,眼巴巴瞅着他,像只大狼狗。杜玉章看着这两个人,更加心烦意乱,再次关了窗。
“你在这里干什么?知不知道这里是我西蛮的地方?不管你什么身份,都不能在这里撒野!带着你手下人,赶紧走!“
这还了得?李广宁身后便衣侍卫们立刻往前一步,手掌全按在腰间刀柄上。就等李广宁一个手势,那就是利刃出鞘!西蛮这边自然也不甘示弱,也纷纷逼上前来。
气氛很是剑拔弩张。看样子,下一秒就要打起来了。
“怎么?你还真想动手?我西蛮男儿从不怕事!”
“这话说得有意思。你以为我大燕男儿,却有哪个是贪生怕死之徒么?”
李广宁看着对面那一排西蛮人,剑眉微扬,沉声喝道,
“让开!别挡我的路!不然,休怪我大燕兵强刃利,下手无情!”
杜玉章虽然关了窗,但心里还是担心的。他顺着窗缝偷偷往外看,正看到这一幕。
顿时,他额头青筋跳动,心里火气腾地就起来了。
—言不合就开干,这确实是西蛮人的风格。尤其带队的还是十来岁的图雅一一这个年纪容易冲动,也在情理之中。
所以对面那个一把年纪还做了好多年皇帝的,你在这里凑什么热闹呢?不知道大燕与西蛮维持今日和平,是多少人劳心劳力这么多年才换回来的吗?!
杜玉章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更生出了莫名委屈。他想,到底是金枝玉叶皇族贵胄!就不把别人一生心血当回
事!若是因为你,这大好边关和平有了变故,我,我……
“算了。你一个小孩子,我不和你计较。”
却不想,窗外李广宁的声音突然软了许多。他的脾气杜玉章不是不知道,从来强硬跋扈。此刻却一摆手,叫身后侍卫退让半步,
“虽然我不怕你,可我今日来却不是惹事来的。让开些,我要找杜玉章。”
“你知道这是谁的地方?这是我们少主的别馆,岂容得你们大燕人放肆!”
听到“少主别馆”几个字时,李广宁眉心一拧,面色有点难看了。他抬起眼打量这建筑,像是在估量占地几许,价值几何。
看来看去,不但与他京城里的皇宫没法比,就算与他坐落在各地的几座行宫比,也逊色了何止一星半点。他神情立刻舒展了,笑道,
“嗯,他原本无处可去,借住你们的房子也是迫于无奈。这是我不好,委屈了他。不过今后,他是没必要再住在此处了。不过毕竟在你们这边借住了许久……我的人,却不能欠下旁人的恩情。今日,我便替他感谢你们少主收留一一免你们西蛮三年关税,再赠布匹万卷,粮种万担,如何?”
话音落地,所有西蛮人眼睛都瞪大了。就连楼上的杜玉章也是一个屏息,震惊地看向李广宁。
但凡两国贸易,都要征收边税。整整三年的关税,那可是海量的真金白银!
李广宁是不是疯了?他这是拿大燕的财政在开玩笑吗?!
杜玉章呼吸急促,他脑中突然闪现之前被硬生生挖出的隐秘心事一一若他今日能为我殉情,那么有朝一日,谁能保证他不会为我成了一个昏君?
他突然一个寒颤,似乎浑身上下都冰透了。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六
李广宁对面的那些西蛮兵,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睛里都冒着热切的光。
这条件实在是太诱人了!
要知道,西蛮这样的草原国家,本来就极其缺乏金属器皿,也缺少棉麻布匹和粮食。若不能与其他国家贸易,他们不仅要担心饥荒,担心寒冬,还将缺少武器箭头,甚至连做饭的铁锅铁盆都没有!
可想要贸易,一定要用金银。偏偏他们同样缺少金银矿产。就算商贾可以以物易物,交给别国的关税是一个大子也不能少的。一直以来,西蛮的金银都是入不敷出,每一年,他们几乎都要贱卖辛苦养大的牲畜和搏命杀来的野兽皮毛,去换取布匹和粮食。
他们也不甘心,他们也知道对方是在以贸易之名行劫掠之实,可难道严冬将近,能真的看着族人们饥寒而亡吗?
这一瞬,就连图雅脸上都有些动容。
他身份特殊,并非寻常十几岁少年。他太知道这些东西对西蛮意味着什么一一大量的钱,粮食和布匹,都是西蛮崛起所需要的战略物资!也是西蛮自己不能生产,往年需要贱卖牛羊牲畜才能换回来的东西……若大燕真的肯给,这么多东西,抵得上西蛮十年积累!若是大燕能够免西蛮三年关税……那他们就不必到处筹措金银,甚至贱卖家底。说不定,西蛮还能够攒出一批储备金银,今后也不必屈从那些奸诈商人了!
何况还有那么多布匹和粮种一一前者可以御寒,后者可以种粮果腹。苏汝成本来就有野心向西域开拓疆土,从游牧民族向定居转变。若是有了这些东西……西蛮的未来,突然就多了许多可能!
可他不傻,他知道李广宁话中意味一一大燕皇帝是在出价,要用着丰厚到难以拒绝的礼物,买断杜玉章与西蛮这些年的情分!若他答应了,从此杜玉章与西蛮就算从无瓜葛,之前的情分都是一刀两断!
他要真的松了这个口,又该如何面对苏汝成?
“如何?诚意足不足?”
李广宁说着,抬起头来,直直向杜玉章躲在其后的那扇窗望过来。明明窗户紧闭,可杜玉章却感觉那人火热的视线透过窗扉,直接投在了自己脸上。
他好像知道自己在窗后,在偷偷看着他……
杜玉章呼吸越来越急,两腮滚烫,心头却惊忧交加。可李广宁已经收回目光,向对面的图雅勾唇一笑。
那笑让图雅心中一寒。
对面的男人像是换了一个人,像是一只懒洋洋的猎豹突然亮出自己的爪牙,和一口森森狽牙一一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天真。他怎么会以为能够将大燕的君王,那个平定了两次叛乱,亲自上阵诛杀过敌酋,将一整个国家控制在鼓掌之中的男人,拦在这扇门外?
“怎么,你还不让开吗?是一定要见血,你才肯让?”
“少主还没有归来……”
“少主?难道你的意思是,我能不能见杜玉章,竟然还要苏汝成同意么?”
说到“苏汝成”三个字时,李广宁面上闪过一丝阴霾。但他沉默片刻,笑着摇了摇头。
“对面的西蛮小子,你恐怕不清楚,这世上没人能让我在门外久等。你不能,你的少主也不能。今日我与你说了这么多,不过是因为他曾经受过你们的好处一一你们曾保护了他,也照顾了他这么久。但是今日,我是一定要接他走的。所以,若你再不让开,接下来我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他一顿,又是微微一笑,
“当然,方才许诺绐你们的那些东西,也一并不算数了。”
李广宁轻轻摆了摆手。他身后的侍卫们上前一步,再次按住了兵刃。可这一次,他们动的不仅仅是手。他们身体前倾,两腿微微分开,大腿筋肉紧绷一一这是进攻的姿势!
图雅额头上汗津津的。
难道真的要在这里兵刃见血,与大燕皇帝的卫队起冲突?要真是这样,那两国的和谈……甚至来之不易的和平……岂不是……
—时僵持。
图雅没有动,李广宁也没有。
又过了一刻钟。
僵持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图雅因为紧张过度,已经紧张不起来了。他甚至开始走神,研究起对面的李广宁的面相来一一长得还算可以,眉毛挺好看,眼睛也不错。就是肤色太白,不如我们少主健康又性感的小麦色。身材……穿的太多了看不出身材,但是似乎没有少主壮?打架估计是打不过少主的,毕竟少主从小打架打到大……说起打架……
你到底什么时候动手啊大燕皇帝陛下?
突然,李广宁动了。图雅一个激灵,因为走神而略显涣散的目光瞬间凝重,紧紧盯着他的动作。
只见大燕皇帝突然仰起头,两手扩在唇边,吼了起来。
“杜玉章,要打起来了!都要打起来了你还不露面吗?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
图雅:“!”
李广宁:“杜玉章,你是不是看透了我是吓唬你的!好啦好啦我知道你不希望我大燕和西蛮动手一一所以我就没有动手!你看,我这样有诚意,你就快点出来!我有话对你说!"
图雅:“……”
李广宁:“你再不出来,我就硬闯了!我真的闯了啊!到时候你可别生气!”
图雅彻底无语了。
——难道你刚才不是想要硬闯?你甚至都要开战了啊!等等……难道他的意思……这都是做绐杜先生看的吗?!
图雅震惊了。
他活了这么久,从没见过这样厚脸皮的成年人。
而且这个人,据说还是大燕的皇帝。生得仪表堂堂,说话威风凛凛,身份尊贵无比,权势一手遮天……结果居然是这么一个货色?!
李广宁喊了几声,见杜玉章还不出面,他就不喊了。他再次转回图雅这边,
“小子,让开。”
“那不行!这是我们西蛮人的地方!是我们少主的宅子!你若是硬闯一步,都是与我西蛮作对……”
“这是你们的地方,可那是我的人!扣押了我的人在你们的地方一一若你不让开,那挑起事端的就是你们西蛮人了。后果如何,你自己该清楚吧?”
“胡说!杜大人不是你的人!杜大人是我们西蛮的贵宾,日后要做我们的少主夫……”
“图雅!”
忍无可忍,杜玉章把窗户推开了。图雅的话被打断在半空。
“你不必与他多说。有话是么?你让他进来。”
“什么?杜先生,不要!他根本就不讲理啊,你看他胡搅蛮缠的……万一欺负杜先生你呢?”
“你放心。”
杜玉章对图雅说着话,眼睛却只看向李广宁。
“你让他来就是。我看他怎么个不讲理,又能怎么欺负我?!”
这话说得是掷地有声。李广宁身后那些侍卫听了,一个个面面相觑,脸色微妙极了一一都是跟着李广宁在山谷出生入死过的,谁不认得窗户里面那个倾国倾城的公子是谁?
可杜公子对陛下一向是恭敬又客气,礼貌又疏离的啊!方才这语气,怎么听着咬牙切齿地,倒像是在威胁呢?
李广宁咳了一声,面上带了笑。他抬腿就往门里走,身后侍卫们连忙要跟上。
“停。”
李广宁却一摆手,
“你们就在门外等。”
“那怎么能行!怎么能让陛……让公子您自己去,太危险了!这些人都拿着弓箭,看样子都不是善茬,您何等尊贵身份……”
“你们不用担心。没见到方才那位杜公子么?”
李广宁背过手,脸上笑意更深,
“我倒想看看,若有人在他面前陷我于险境,他能舍得不管么?只怕我擦伤一块皮,他都要心疼得不得了!”
—边说,他一边还故意瞥了边上的图雅一眼,
“是吧,小子?这位杜先生对你们那位少主,可没这么上心又在意吧?”
图雅差点没被他噎死。可小少年再如何,也比不上老流氓的脸皮厚。他脸上都涨红了,才憋出一句,
“你不要太猖狂!杜先生他心里只有我们少主……”
“呵……”
李广宁才不信他的邪。昨天他都亲耳听到了,回去乐得嘴都合不上。原本看杜玉章那么坚定地不理自己,还以为后院起了火,自家小冤家真的想要分手一一结果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小冤家是担心自己因为他误了国事一一你看看,自家人就是自家人。说来说去,不还是一颗心为大燕着想?那朕是谁?大燕皇帝啊!四舍五入,不就是一颗红心向着我?
李广宁的心总算放下去了。他整个人都神清气爽,洋洋得意。若是他屁股后面有个尾巴,现在估计能翘起来三尺高。
他就保持这么个状态洋洋得意地进门去了。留下图雅目瞪口呆地盯着他的背影,是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后只留下一个疑问一一杜先生你这么好,你当年究竟看上他什么了啊?他他他……他比少主还二啊!
李广宁却不知这西蛮少年如何腹谤他。他就保持着这疇瑟样子进了门,登了堂,入了户,到了杜玉章的面前。他咧了咧嘴角,轻声道,
“玉章。”
“嗯。”
“我来找你了。”
“……我看到了。”
“跟我回去吧。”
“不去。”
“别啊,跟我回去吧!”
“玉章,我知道我错了啊。害你担心,害你难过一一你原谅我吧。”
“呵。”
不冷不淡一声“呵”,本来语调冰得很。可入了耳热心热的李广宁的耳朵,竟然硬生生听出个“娇嗔”的味道来。
他心里突然好痒痒,真像直接将杜玉章压在身下尽情轻薄个够。终究此刻不敢唐突美人,可还是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杜玉章的脸,然后揉了一把。
手感真好。
顶着杜玉章快要杀人的眼神,李广宁又揉了一把。本来还想多捏几下,但是他突然想起了正事一一还要将玉章接回去的。杜玉章肉皮薄,万一捏红了怎么办?万一惹恼了他,不跟自己回去了怎么办?
他恋恋不舍将手松开,收回来的途中还蹭了一下杜玉章的屁股一一两人面对面站着,少说有个一尺半。
“哎呀,不小心……“
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不小心。真是巧了。
杜玉章冷眼看着李广宁松手时候,胳膊伸得绷绷直 尺半也不算近。若不是这么努力绷直手臂,谁能蹭
到对面人的屁股上去?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七
“不小心?”
“嗯啊,不小心。”
李广宁偷眼瞅了杜玉章一眼,看见他脸色难看得很。
——生气了没有?
——就是要他生气。
不然冷冰冰的不好哄,反而气急败坏时候才有破绽。若不是为这个,李广宁也不至于孤身一人进这房子里——他早就做好了惹恼杜玉章,甚至被他抽上几下的准备。
自己家的人,自己关起门来都好说。万一杜玉章欺君犯上暴揍圣上的样子被手下人看了……那还是有点麻烦的。
可是杜玉章没有揍他。他甚至没有骂他一句。
他脸皮也没有泛红,露出那种又羞又恼,却叫人心驰神往的神情来。
他只是站在原地,眼皮子撩起来,淡淡看了李广宁一眼。
“那下次就小心些。”
李广宁心里突然有点没底。他觉得杜玉章看起来太冷淡了。跟几天前那种带着疏离和赌气意味的冷淡还不完全一样。现在的杜玉章,冷淡得像是一块冰,好像真的一点都不想理自己。
“玉章,那个……哎,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食盒,今早图雅摆在桌上的。李广宁眼角觑着杜玉章,自作主张打开了。里面,一个精巧铸的铁茶壶蒸腾着热气,周围是几样小点心。李广宁自作主张将茶壶提出来,打开看了一眼。
“唔唔,好烫啊。这是西蛮的奶茶?”
李广宁将手指缩回来,在唇边吹了吹。
“这种东西你吃得惯么?我记得你对酪饮都一般的。等回了大燕,叫他们煮桂花蜂糖饮绐你,我记得你喜欢这个。”
杜玉章依然没说话。李广宁咳了一声,不再折腾那一壶滚烫的奶茶了。
他想,不太对劲啊。
之前自己殉情,叫玉章生了好大一场气。可是自己肚子里捅了那么深一刀,其实他看到了伤疤明显是有点心疼的一一所以那份生气也就有了裂痕,可以叫他趁虚而入,日日缠磨着,都算是缓和了许多了。
可怎么今日看来,好像原本的裂痕又都给冻上了?
看看我家玉章那张脸冷的。都快赶上那寒潭的冰了。
李广宁心里忐忑,可脸皮子终归是厚。他笑了笑,凑近半步,
“嗯,等你跟我回去,我肯定小心。玉章想我了,我便搂着你抱着你;玉章不想我,我就在一边看着你,自己
心里偷偷喜欢你。行么?”
听着死皮赖脸,可满满都是小心翼翼。杜玉章却没给什么反应,好像对李广宁的情意也视而不见。他只是沉着脸,淡淡一句,
“随你怎么想。”
“但我不会跟你走。”
“玉章,别再惬气了。不跟我走,你想去哪?”
“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去?”
“哈,天大地大,可玉章你心中牵挂的只有我大燕,也只有我李广宁。别处究竟只是客乡。玉章,你的家终究在大燕,在我身边。”
“陛下,您太高看自己了。不,您是陛下,您如何高看自己都是应该的……那么,或许你是太看低了杜玉章了。”
“这却是从何说起?玉章,我从前确实千般不对,向你道歉百次也应该。可现在的我,心中只有敬你爱你,绝不会看低你的。你心里明明清楚啊,为何要这么说?”
“不会看低我?”杜玉章冷笑一声,眼底霜雪更甚,
“陛下的所谓不会看低,莫非就是将我当成傻子一样耍弄于鼓掌之上么?”
杜玉章声调高了些,语气却依然是冰冷。李广宁更加不安,试探道,
“什么意思?玉章,我听不懂啊。”
—时沉默。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李广宁感觉自己背后的汗毛都立起来了。
杜玉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说这话?
“玉章,我哪里错了,你回去再说么。其实你的顾虑我也知道了一一昨天,淮何回去都对我说了。你是怕我做些错事?不会的。”
这话不说还好。才吐出口,李广宁就看到杜玉章抬起眼皮,凉凉看了他一眼。那目光叫他悚然一惊一一难道他知道那个黑袍人就是我?他猜到了萨满是我找去的?
不,不对啊……都说萨满法师只听天神的召唤,就算接下委托也只限西蛮人,绝不可能听从外族的调遣。韩渊说过,他也是机缘巧合才遇到了那个人……说是师从大萨满,却因为什么事而被逐出去。但依然学会了全套的萨满巫术一一别说是杜玉章这外族人,就算是另一个萨满祭司也不会看出破绽……
除非,恰好遇到那个大萨满,不然杜玉章不可能想得到的!
想到这里,李广宁心思定了些。他又上前一步。
“玉章,我知道你气我不惜命,又怕我日后因为你做出些不理智的事情来。但你放心,我不会。你就是悬在我
心中一盏灯,你肯照着我,我就永远不会走弯路。玉章,你总这样不理我,我心里很难过。你忍心见我难过么?”杜玉章眼睫微微颤动,似乎有些动摇。可他却又好像想到什么,那一丝动摇不见了。
“陛下说话一向是这样好听。若是想许诺时,就能将人哄得团团转。可是陛下,您是大燕天子,一言九鼎,却不该随意骗人。”
“玉章,我知道你气我骗你要做个明君,却选了随你而去。这都是我错……”
“陛下,我说的不是这一件。”
“还有哪一件?没有了啊。”
“陛下的意思,是只骗过我这一次?”
李广宁有点心虚。别的不说,方才他那句“淮何回去告诉我”就是骗人一一没人告诉他。是他自己穿着黑袍,伪装成仪式的一部分,亲耳听到了杜玉章的情意。
但这种小事……大概用不着算吧?
所以李广宁心虚了一下,就很肯定地回答道,
“是啊,我除了这一次随你而去,还有之前瞒着你说自己是宁公子以外,是真的没有骗过你了。”
“或者非要说,从前在东宫时候我说你写的诗不如刘大人,其实是骗你的。我知道那几首诗你想要送人做新婚贺礼一一若是写得不如旁人,你这样的性子,万不肯送出去的。可我不希望除了我,还有别人能收到你的墨宝,所以才故意说那些诗比起刘大人,终究少了几分灵动。其实不是,若论诗才灵动风流,没人比得上你。那时候你生气,将几张诗笺丢在我桌案上,说你不要了一一倒正和了我的心意。后来我都收了起来,现在还在我书房里百宝匣中放着。”
杜玉章眼眸一动,里面的寒冰似乎也融化了些。李广宁进房间这么久,他终于肯抬起头,好好地看他的陛下—眼。
“陛下”
“玉章。”李广宁伸手牵住杜玉章的手,柔声道,“骗你的事情不多,所以我都记得。除了这几次,真的再没有其他了。”
杜玉章沉默片刻,忽然开口。
“原来是这样。”
“就是这样。”
“那么,陛下之前在山谷中说过,若我病好了,随便我去哪里一一是不是,也不是骗人,也可以随便我去不加阻拦了?”
“我……”
“怎么?难道陛下要反悔?”
——你我都是死过一次的人,那是上辈子的事情了!上辈子哪能管到这辈子,还谈什么反悔不反悔!
李广宁很想这样说。但他也知道,他若是敢这样说,杜玉章一定毫不客气地将他撵出房间去。
“那时候我说的是,若你自己不想留在我身边……你可以随便去哪里……可是,可是现在你是不想吗?你是不敢啊!你喜欢我,深爱我,你是怕有隐患才躲着我,这都是我亲耳……那个,亲耳听到淮何转述的!所以……你也不会舍得离开我的啊,是不是?
李广宁一边说,一边向前凑。等他将话说完,鼻尖几乎要顶到杜玉章的额头了。他呼吸也有些急促,定定看着眼前人。才开口,一双手已经搭在杜玉章纤细腰身上。
“玉章……快跟我回去吧。我好想你,每日间想你想得吃不下,睡不着。你是不是也这样?你看,你都瘦了。”
“放开我。”
“不放。”
杜玉章知道多说也没用。他伸手抵在李广宁身上,一手在胸,一手在腹。就这样,虽然他无法将李广宁推开,却也将他拒在咫尺之外了。
李广宁低头看看一一胸膛上明显能感觉到推力,可小腹上那只手,杜玉章却一点力气也没用。李广宁唇边带了笑意。
“玉章怎么不用力?”
“是知道我伤口在小腹,怕弄疼我么?”
杜玉章眉头微蹙。李广宁偏不怕死,还要撩拨,
“玉章,你若舍得我,你就用力些推开。若不然,就还是跟我回去吧。”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李广宁眼看着杜玉章眉毛从微蹙拧得死紧。他突然背后一凉,才要缓和一句,就觉着下腹一疼。低头看,杜玉章手掌摊开,掌心抵在了他小腹。
不偏不倚,正是伤口所在。
“陛下这样自信,杜玉章是却之不恭。陛下自己不怕疼,我杜玉章一一又有什么好心疼?”
“嘶……”
手掌压在伤处,当然会疼。杜玉章其实依旧留了力,可这鲜嫩嫩皮开肉绽的伤处,被他这样一推,也够一呛了。
“请陛下让开。”
“陛下,是要死缠烂打到底了?”
“……杜玉章,你……你今日为何倔强如此?明明你心中还是舍不得我,那日亲口所说,抵赖不得!有情人自该成眷属,你再怎么说,我也……”
“陛下也什么?”“也不会放手!杜玉章,我这样喜欢你,低声下气来求你回去一一我之前是骗了你,可我是因为太过爱你,才想要随你而去啊!杜玉章,你当真不知道我心意?你究竟要怎么样,才肯罢休!毕竟我是大燕的皇帝,难道你想要我跪下求你,才能消气吗?!”
话一岀口,李广宁就后悔了。之前杜玉章顾忌什么,不还是他的身份?他已经尽力淡化自己身份对二人感情的影响了,怎么冲动之下,就忍不住说出了口呢?
“玉章,你别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陛下,我没有生气。陛下愿意将心里话说出来,其实很好。比为了哄我开心,说些违心的话,或者骗我……要好很多。”
“陛下既然以诚相待,玉章也该以诚待之。陛下,那我最后再问您一个问题,若是您还能这样以诚相待,我……”
他抿了抿唇,郑重问道,
“陛下,您当真除了前面所言,再没骗过我?”
“当真没有。”
“那么,昨日那萨满祭司岀现得如此蹊跷,也与陛下没有任何关系了?”
杜玉章问到这里,眼皮抬起,一双眸子情绪汹涌。李广宁心中悚然一惊,突然生出不安来。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八
“昨日那萨满祭司出现得如此蹊跷,也与陛下没有任何关系了?”
—句话,将李广宁震得唇青面白,如遭雷击。可他此前早就说死了,此刻又如何能改口?他只能硬着头皮说一句,
“确实没有。”
杜玉章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拖得太长,听起来竟然好像一声叹息。他的眼皮垂了下去,方才眼中精光冷意,好像都不见了。
明明眼前人像是平静无波的,李广宁心中却更加忐忑。他小声问道,
“玉章?怎么了?”
“没什么。”
杜玉章声音里说不出的寥落。他静默片刻,唇上竟然带了一丝微笑,
“既然陛下不曾骗我,那我也要遵守诺言,’以诚待之'。陛下,我要偷偷告诉你一件事一一你听了,可不要太过惊讶。”
“什么事?”
“陛下怎么笃定,那日萨满祭祀时候我口中的那个人,就是陛下你了?”
李广宁睁大眼睛,几乎笑出声来。他如何也想不到杜玉章说了这么一句。
“玉章,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意?你所爱之人,除了我,还会有谁?更何况,你所说那个权倾天下,身份地位都极为尊贵,还有子民要庇护的人……除了我,又有谁够得上?”
“是么?”
杜玉章唇角一挑,目光深深定在李广宁脸上。
“陛下好好想想,符合我所说条件之人,真的再没有其他人了吗?”
“我不必想。玉章心中所爱,除我之外,不会再有他人。”
“陛下很有自信。”
“我不是有自信。我是对玉章万分相信。”
这话出来,杜玉章神情微动。他看向李广宁双眼,知道他未曾说谎。可他沉默片刻,依旧笑道,
“嗯,我本来对陛下,也是万分相信的。”
“玉章……”
但杜杜玉章不给李广宁多说话的机会。他微抬下巴,露出一点轻笑,
“陛下。你再好好想想,除了陛下您,当真没有符合那日我所言之人了?”
“比如,西蛮少主,苏汝成?
李广宁如遭雷击,脸上一下子涨红了。他当然绝不会信杜玉章会爱上旁人,连这个念头都会叫他嗤之以鼻——可若是那后面接着的是苏汝成这三个字,却能叫他瞬间暴跳如雷!
“杜玉章!你不许胡说!”
“为什么这就是胡说?难道我喜欢谁,不是我自己的事……呜呜……”
话说一半,一只大手用力捂上杜玉章的嘴。连带他整个人都被按在墙上一一李广宁直接压在他身上,一双眼睛如凶兽恶狠狠盯着他看。
“杜玉章。你方才说的什么浑话?你再说一遍。”
“说啊?除了我,你心中有谁?还能有谁?嗯?”
捂住了嘴,怎么可能说得出话?杜玉章双眼平静,透亮的眸子直视李广宁。李广宁与他挨得那么近,似乎能透过杜玉章双眼一路看进他心里去。
他突然觉得自己太过失态了。
不过是个苏汝成。
玉章在西蛮三年。若是当真会喜欢上苏汝成,早就该有端倪。山谷内与自己一场生离死别,马车内为自己哭尽寸断肝肠……自己该有多蠢,为他一句戏言,竟然要发这样大的火?
他慢慢松了手。
“对不住,玉章。是我失态。”
李广宁直起身来。
“可是陛下,如果我真的喜欢上了苏汝成……”
杜玉章声音响起,李广宁蓦然僵硬。两人离得太近了,那人轻柔言语就这么真切入耳,似乎如一块嵌入心脏的冰凌,叫他浑身血脉都冻住了一一
“……陛下方才,是不是会当场赐死我呢?”
“玉章!你究竟在说些什么啊?!”
“我很好奇。陛下,你眼中,我究竟是个什么?山谷中那些话,都是为了叫我不要萌生死志,叫我配合治疗,才说的吗?”
“……什么话?”
“果然,陛下都忘记了。”
杜玉章叹口气,唇边凄然一笑。
“这么多年,兜兜转转到了今日。陛下啊,你终究是分不清,杜玉章究竟是你后宫中一个窗宠,还是有自己意愿的一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那时候陛下说过,若我真的活了下来,随我想去哪里去哪里,想爱谁便去爱谁;说你再不会强迫我什么,天地之大,你终究会放我一个自由身……其实也只是随口哄人罢了。”
“玉章……我是说过不假!可你爱的是我,你想常伴我左右,你自己知道的啊!”
“若我不爱陛下了呢?若我改变心意,心仪之人真的变成了苏少主呢?陛下你会怎么做?你会放我走吗?还是会强行留下我,将我带回大燕锁在龙榻一一甚至杀了我?”
血色已经从李广宁的脸上褪尽了。
“杜玉章,我绐你一次机会,收回你的话。”
“杜玉章,我怎么会杀你?更不会再次将你锁在龙榻之上……那都是过去的事情,再不会发生了!你为何不信我?我说过会待你好,说过不会再那样欺负你一一我答应过你的啊,我不会食言!”
“您答应过我?哈,是啊,您确实答应过我。”
—只手抬起来,似乎想要摸摸杜玉章的脸一一可杜玉章偏过头,那发着抖的指尖终究与他擦身而过。
这一躲,似乎彻底击碎了李广宁紧绷到极致的耐性。怒火攻心,李广宁冷冷抬头,盯住杜玉章。
—双鹰隼一样的眼睛,满是阴霾翻滚。
“杜玉章!你究竟想说什么?不要再这样试探朕的底线!”
“我想说的话,其实陛下已经想到了。只是陛下只许万物顺着自己心意,却绝不许有什么陛下不喜的变故出现,所以绝不肯当真那样想。”
李广宁一双手猛然攥紧。
“所以陛下,我只能亲口说出一一我不喜欢陛下了。所以我要留在西蛮,不回去了。”
“一派胡言!杜玉章!你说谎!你到底想怎么样一一我不容许,不容许你再这样满口胡言!若你再敢多说一句,我就真的不会饶了你……”
李广宁面容豹变,向杜玉章扑来。杜玉章看着他涨红扭曲的脸,指尖都变得冰冷一一瞬间,那么多不堪回首的回忆涌入脑海,那些疼痛与屈辱,谩骂与折磨……像是漩涡席卷而来,叫他呼吸不得,下意识向后一躲。
耳边“砰”地一声响,接着哗啦啦水声四溅。那声音好大,可一点也钻不进杜玉章的耳朵一一他眼中只能看到对面那个人!李广宁神色变了,他扬起手臂,猛然抓住了杜玉章的肩膀!那么用力,几乎捏碎了骨头,铁钳般的手用力推他,将他推得后退三步,后背撞在了墙上!
……好疼……
疼痛更唤醒了深沉的恐惧。杜玉章突然抬起胳膊,护住头脸。他紧闭双眼,微微颤抖,等待着凶残暴仄降临
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房子里那么安静,只有淅淅沥沥的水滴落声连成一串。杜玉章慢慢挪开手臂,视线从宽大袖子旁露出,正对上李广宁愣愣的眼神。
李广宁身后是一张桌子,原本放在桌上那壶奶茶倾洒了,滚烫的奶茶泼了一桌子。奶茶壶倒着,还在滴溜溜地转。
——或许是方才李广宁太激动,袖口拐到了茶壶,将它带得洒了?
——也或者是他推开桌子,想离杜玉章更近一点,却没注意到那茶壶……
杜玉章不知道。他根本不曾注意这壶奶茶。虽然方才,他就站在桌边,可他的眼睛全在李广宁身上。
那一壶奶茶本应该泼在他身上。那样滚烫的,整整一壶奶茶。
可现在,李广宁站在他与桌子之间。那人半边袖口都湿透了,奶茶顺着袖子向下滴落。在他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上,是触目惊心的猩红。一片小小的水泡正在鼓胀。
杜玉章的心一下子缩紧了。他上前一步,伸手去拉那湿透的袖子,想看看李广宁伤势如何。
可一只手按在他胸口,将他推了回去。杜玉章抬起眼,正对上李广宁低垂的眸。那只手臂伸得笔直,两人之间不过咫尺,又像是天涯。
“你刚才,在躲什么?”
“你的手臂……”
“告诉我,你在躲什么?”
“那奶茶是滚水,里面还有酥油……陛下,烫伤了不是儿戏……”
“所以你方才是在躲着奶茶泼过来?你害怕了?”
“说啊,杜玉章。告诉我一一你究竟是躲那奶茶,还是躲我?!”
杜玉章身子一颤,咬住嘴唇。可一只手捏住他下巴,强令他抬起头来一一李广宁下巴紧绷,笑都带着狠意。那一双眼睛却泛着红,眼眸微微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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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
奶茶残液顺着李广宁胳膊淌下去,甜腻酥油味道缭绕。
没有回答。可这已经等于是回答了。
“所以,你真的是在躲我。你怕我,你怕我会打你,是不是?
“或许还不止这些。你怕我会打你,会折磨你一一哦,还有什么来着?将你锁在龙榻之上,禁锢你的自由!强迫你来爱我,强迫你侍奉我,甚至,若是你不从,我就会杀了你!是不是!”
“我在你心里,原来就是这样一个东西。这么久,我努力了,我以为你看到了一一可是你心中,我却永不会再有一丝长进了吧。”
“杜玉章啊……”
这声音像是痛极了,带了不能自制的抖。可李广宁想说的话,就再也难出口。
——他想说求你给我个机会吧,你看我不是改过了吗?他想说我会对你好的啊,你跟我回去,你怎么可能不喜欢我了?他想说我不信你说什么喜欢了苏汝成,他算什么东西……
——他想说我爱你啊,我这一世只爱你。我的爱只有这么多,全都给了你,再不可能分给别人分毫一一你难
道不是一样?
——你的爱,当初既然给了我,如今又哪里可能再有一丝一毫,能给什么苏汝成?!
?—I—■nit 〒1、 ”
土早,找
心在发抖,人也在发抖。李广宁欺身而上,将杜玉章压在墙上。他将那人双手举过头顶,就要亲下去。
“不”
“玉章,我爱你……”
“别……陛下,松手!”
“我怎么可能对你松手……”
“不行,陛下……”
挣扎与束缚间,李广宁将杜玉章抵在墙边。
“铮”!
—声弓弦响,李广宁耳边像被火擦过,一阵剧痛。他抬起眼,看到一杆长箭钉在对面的墙壁上,那箭尾颤动,沾染着血点。
耳边温热血流蜿蜒。李广宁目光冷下来,回过头去。
他看到苏汝成站在门口,一手持弓,已经搭上了第二箭。
“放开阿齐勒!”
“……你说什么?”
“快些!不然,下一箭我定当穿过你的心脏,绝不会饶了你!”
“你不会饶了我?”
李广宁冷哼一声,直起身来。他将杜玉章拽到自己身后藏好,紧紧箍着那人手腕不放。他口中冷冷道,
“你算个什么东西?我用你饶我?”
却不想,被自己藏在背后的杜玉章,却主动开了口。
“苏少主。”
“阿齐勒!”
苏汝成见杜玉章对自己说话,忙开口道,
“我来迟了!接到信件,我已经是紧赶慢赶,唯恐耽误,却还是来迟一步一一昨日的事我都知道了!你……你
不要怕!我回来了,他不敢对你如何!”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信笺扬了扬,又揣回去。
虽然只是瞬息,却足以让李广宁看清那信笺制式。那股汹涌寒流再次席卷了他,将他的心冻成冰块。
那是杜玉章惯用的信笺,从制式到颜色,他都再熟悉不过。
他转过头去,直视杜玉章双眼。再幵口时,嗓音已经嘶哑一一
“是你,将他叫回来的?”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九
“你我之事,与他何关!你为什么要叫他回来?”
“我没……”
“李广宁!”
却是一声暴喝,打断了李广宁与杜玉章之间对话。苏汝成声音冷仄,似乎也忍耐到了极点,
“别在我西蛮放肆!你有何资格口口声声质问阿齐勒?他在我身边三年,我从来敬他爱他,何曾舍得叫他受一点委屈!可你,竟然五次三番跑到我面前造次!你若再不放开他,小心我弓箭无情!”
“在你面前造次?你算什么东西?”
李广宁目露凶光,
“滚出去。”
“你说什么……”
“滚岀去!不然,我灭了你的西蛮!”
此言一出,苏汝成瞬间变色!可在他怒吼出声前,杜玉章已经一把拽住李广宁,
“陛下!请慎言!苏少主,你先走,我与他还有话……啊!”
他将李广宁拦在身后,才往前走了几步,就感觉手臂一阵剧痛。原来是李广宁一把攥住他手腕,将他扯回自己怀中。李广宁呼吸急促,他将杜玉章狠狠扣在自己怀中,杜玉章能感觉到他胸膛剧烈起伏。
“杜玉章,你想去哪里?当着我的面,你想去找他?!”
“陛下,你冷静一些!”
“李广宁,你放开他!”
箭弦微响,又是一箭上弦,箭头明晃晃指向李广宁额头。
“若你再敢伤他一个指头,我今日就在此取了你性命!”
“苏少主!不可胡言!”
杜玉章急得嗓子都破了音,那两人却根本不理他分毫。李广宁抬起眼,森森看向苏汝成。他声音也冷极了,
“若我再敢伤他一个指头?”
“苏汝成,你来告诉我一一我的人!在我怀中!却轮得到你来教训我,威胁我别伤他一个指头?哈哈哈,真是有趣……你想说什么?我伤他?我如何伤他?你怕我打他?嗯?是不是还怕我强逼他,囚禁他,将他锁在我龙榻之上一一甚至杀了他!是不是!这些话你们背着我说过几遍?竟然这样异口同声!”
此言一出,杜玉章瞬间变色。可苏汝成全无所动,只是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怎么?莫非这些兽行,你没有做过么?你劣迹斑斑,竟还怪罪旁人评判一一不爱听,当初你就不要做啊!”
“不愧是大燕的皇帝。国家富庶,军力强横,不是一直看不起我们西蛮这种草原之国么?可我们草原男儿从来
敢作敢当,你大燕的皇帝呢?当年你如何对待阿齐勒,将他折磨得生不如死,不惜死遁逃离?这才三四年功夫,你竟然都忘记了?可是我忘不掉!因为这三四年,他在我身边,是我在照顾他!我忘不了他每年春季化雪,旧疾复发,缠绵病榻受的那些罪!我忘不了他身体孱弱,稍有不慎就成夜成夜高烧难退,连噩梦里都在求你放过他!冬天一冷,他手臂抖得笔都拿不住,因为曾被你打断过,于是变天降温,他就要日夜忍受骨头旧伤里的酸疼一一都是因为你,大燕皇帝!我为何不能担心?我当然担心!你种种暴行,你自己能忘,可我忘不了!我永远记得你在他身上留下的伤,也永远记得你做下的孽!”
“苏少主!”
“杜玉章,你闭嘴。你让他说!”
李广宁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他低下头,看着杜玉章,
“你不也是这样想吗?方才,你自己已经说出来了。只是没说得这样多,这样全……现在有个人替你说出来,不是正好?”
“陛下”
“别叫我陛下!”
—声怒吼,震得杜玉章身子一抖。
“苏少主……陛下……哈哈哈,苏少主!陛下!原来,我怎么没有察觉……杜玉章,你当真是不偏不倚,一视同仁……好,很好!”
他猛地甩开了杜玉章的手。他用力太大,杜玉章向前一个踉跄,正被苏汝成接在怀中。苏汝成托住他手臂,抬起看了一眼,只见手腕上一圈都被李广宁攥得红了。
苏汝成眉头顿时蹙起,
“阿齐勒,你到我身后来。离他远一点。”
说罢,他阴沉一张脸,警惕地抬头。
可李广宁竟然没有说话。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两腮筋肉绷得死紧。他目光从杜玉章脸上挪到苏汝成脸上,又挪了回来。
“好,很好!你们两个……”
这句话却也没有下文。
李广宁一脚踢翻了桌子,上面的食盒和铸铁茶壶跌落地上,满地狼藉。
而始作俑者却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房间。
“陛”
杜玉章就要冲出去,却被一把拉住。苏汝成手指环住杜玉章手腕。他微微低头,凝视杜玉章双眼,轻声开口,
“别走。”
“别去追他。
“可是陛下.
“我骑了一天的马,从草原上赶回来……我几天没睡了,阿齐勒。有只雪狼在我肋骨上抓了一爪子,很疼……”
“现在还在疼,流了很多血。”
“苏少主,我必须去……”
“伤口还在流血啊。阿齐勒,你不管管我吗?”
“公子?您怎么自己出来了?”
眼见李广宁脸色铁青,侍卫们都围了上来。
“公子,您胳膊怎么了?”
其中一个侍卫一眼见到李广宁胳膊异状一一湿漉漉一大片袖子,黏在他胳膊上,看起来无比狼狈。下面的水泡已经拱得很大了,烫伤通红肿胀,触目惊心。
“何人敢对您不敬?我去宰了他!”
“……不用。”
“什么?”
“我说不用!”
侍卫看看他的胳膊,又看看大门,后槽牙都咬紧了。从来君辱臣死,何况他们本职就是护卫李广宁周全。可现在他们毫发无伤,李广宁却伤了手臂……
其中一个冲一边的图雅吼道,
“谁这样胆大包天,你将他交出来!不然……”
“公子说不用,你是听不懂吗?”
说话的人却不是李广宁。本来混在侍卫堆里的秦凌此刻越众而出,站在了众侍卫前面。
“公子的马呢?牵过来。”
“可是秦副侍卫长,我们今天不是来接杜先生回去的吗?他现在还没出来,我们这就准备走了?要不要再等
—名侍卫凑前,小小声提醒秦凌。他声音虽然小,但李广宁也听到了。
明明极其平常一句话,却好像往他左臂创伤处撒了一把盐。真的好疼,这疼痛从伤口一路上行进心脏,连指尖都颤抖起来。
但他是皇帝啊。他总要……保持他的尊严。
“没这个必要。”
他直起脊梁,冷淡地扫视侍卫们。唯独指尖依旧冰冷发抖,是他控制不住的。
“他愿意留在这里,随他便吧。我们走。”
“那……”
那侍卫开口,却被秦凌一把扯住。
“你没听到命令吗?”
秦凌神情,竟比李广宁更冷,也更带狠意。
“我们走。”
这一夜,李广宁的房间内灯光亮了一宿。
他喝了很多酒,酒壶七零八落散在地上。桌案上半盏蜡烛燃到尽头,一点灯光幽幽。
淮何来劝过几次,李广宁都没有见他。王礼抱着病体来了两次,李广宁见了,却只说了一句话,
“我没事。王礼,你回去养病,不要再来了。”
“可是陛下,老奴……”
李广宁转过头去,摆了摆手。王礼看着他的背影,终究是住了口。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那个能够劝得李广宁回心转意,保重龙体的人。他只能无声地叩首,然后独自退出房间。
天边残月孤星,转瞬就是天明。
李广宁一夜未曾合眼。
可那个唯一能够劝得他回心转意的人,却一直没有来。
“你若胆敢插手陛下与杜大人的事,就是大不敬!”
两把剑交错,金戈交击铮然作响。寒光照亮了淮何的眼睛,里面是无可动摇的决心。
“我就算在此杀了你,也不可能叫你再自作主张!”
“那混蛋欺人太甚一一陛下是什么人!亲自登门等他回来,他竟然还敢推三阻四!他不过是一介罪臣,陛下为他费尽心思,他难道不懂陛下心意?竟然辱我大燕君主至此!身为陛下的侍卫,当然应该为君分忧!将他绑回京城,送进皇宫,随陛下如何处置!”
“你敢再说!陛下心意究竟如何,你难道真的看不出?若陛下想那样处置杜大人,早就自己动手了!”
“就是因为陛下自己下不了手,我才要替他分忧……若不是顾忌陛下心意,我早就一剑捅死那个姓杜的,再加上西蛮的那个什么苏汝成!可现在他们欺人太甚,若不给他们点教训,他们当真以为我大燕就是这样任人……”
当啷一声!淮何手中长剑突然变向,从秦凌根本未曾想到的角度斜刺而来!那剑锋顺着他胸膛上挑,直接刺入他喉咙一一长长一条伤从胸口起,一直割开了他喉间皮肉。血液涌出,痛楚袭来,秦凌震惊地睁大了双眼。
“唔……啊!”
—脚踢在他小腹上,秦凌疼得躬身,却又被被踩住了肩膀。他眼睫颤抖着,能看到淮何弯下腰,长剑就抵在他喉结上。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十
“咳咳……淮……何……”
这何字因了痛楚,带着含糊音调。听起来就像是一句“淮哥”。淮何眼睫一抖,嘴唇抿了起来。
可他心里清楚,这只是错听。眼前这个人,自打从少年变成一个男人,就再不肯叫他一声“哥”。
——他已经比自己还要高了。可他那性子,究竟何时肯改?他这样,叫自己怎么放心松开手,让他自己去闯荡一片天地?
——自己的一片苦心,他究竟懂不懂?
淮何想到此处,心底更沉重。可他脚上力气却没有松懈半分,踩得那么狠,又那么稳。
“秦凌,你知不知道。就只你方才所说那大逆不道的话,我就该在这里直接杀了你。”
“……你想杀我?”
“你目无军纪,肆意妄为,若是当真在战场上,你知道你会惹出多少祸事,害了多少同袍性命?!在陛下身边,你依旧不肯收敛性子,反而变本加厉?杜玉章是陛下心爱之人,苏汝成更是西蛮的少主,关系到大燕边境安宁!杀了他们?后果如何,你想过吗?你不怕死,可若你当真做出这等混账事,那罪过你万死莫辞!这种念头,你一分一秒都不该起一一起了,就该以死谢罪!你到底懂不懂?”
“那你就杀啊!淮何!我就是想绐陛下出气一一凭什么,陛下要容忍他嚣张?是他该死!”
“住口!”淮何气得浑身发抖,“你太不懂事了!”
“到底是我不懂事,还是你看我生厌了?之前说要将我赶出侍卫队,现在又要直接杀了我一一你杀啊,你若是下得了手,你就……”
“……我是该杀了你。若不是我答应过老将军……你以为……”
秦凌脸色变了。
方才被那样重击,又被淮何踩在脚下,他依然憋着一股劲,似乎随时想要翻身反击。可这句话说出来,他脸色却瞬间白下去,看得淮何心中一惊。
——方才明明留了劲力,虽然那道伤口狰狞可怕,其实只是皮肉伤……未曾伤筋动骨,就连血涌都渐渐止歇了……难道自己还是下手重了,错伤了他哪里?
淮何松开脚,也放下了剑。他俯身下去,细细查看那人伤势,却没有想起来看看那人的表情。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秦凌的手紧紧握着剑柄,手背上青筋暴起,不住地抖。
“没事。”
淮何松了口气。他站起身,
“起来吧。”
淮何伸手去拉秦凌。秦凌一动不动,他就架着那人的肩膀,将他扶着坐起来。
秦凌的体重整个压在他肩上,那么沉重。
淮何蹲在秦凌面前,将他衣襟撕开,又取了金疮药。可才拧开瓶塞,他的手腕就被秦凌用力握住,连瓶子都
叮当掉落地上。
药粉撒了一地。
“别碰我。”
“不要任性。伤口不敷药,怎么能好?”
“不好不正合了你的意?你不是想杀我?那就让我自生自灭吧。”
淮何想,我怎么可能让你自生自灭。这么多年,你就像我的亲弟弟……我怎么可能舍得不管你,让你自生自灭?
可是爱之深,责之切。你到底懂不懂。
但他没有说出口。多年军旅生涯,其实他也并不是那种懂得将柔情说出口的人。
于是相对无言。
那药瓶被捡起来了,又被秦凌打落在地。最终,淮何只能叹一口气,将葫芦型的药瓶塞进秦凌怀中。
“你不用我,那你回房自己包扎。明日陛下同白大人他们去和谈现场,你也不必跟着。在家休息就是。”
“嫌我给你丟人,绐你惹事?”
硬邦邦一句话,叫淮何眉头蹙起。他想说我并没有嫌弃你给我丟人,但又觉得他才这样闹过一场,不该助长他嚣张气焰。
“既然知道,下次就别到处惹事。”
秦凌没有回应。他站起身,自顾自走了出去,也没有关门。冷风呼呼从门口吹进来。淮何收拾了一地狼藉,再回头看,发现他人已经不见了。
“不知他的伤包扎好了没有……”
淮何自言自语一句,有些担心。可转念一想,他并没有用力,不过是浅浅皮外伤。若是平时操练没能收力,其实伤势不见得比这次轻。
但不知为何,他还是有些心神不宁。于是他走出房门,一直走到秦凌的房间外看了一眼。
灯光亮着,秦凌似乎在翻找什么东西。很快,他坐下来,开始换衣服。
——应该是涂过药,也包扎过了。明日不用他跟着,休养几日应该就没什么大碍了。
淮何放了心,就回了自己房间,熄灯睡了。
这一夜,因着李广宁的异常,所有人都紧张而不安。因此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一夜中还有另一件变故发生。
午夜时分,秦凌一人一马,离开了将军府。
不过李广宁的贴身侍卫去替他办事,从来不分白日黑夜。夜半时分出发,也没什么奇怪。所以,就算之前有人隐约听到在淮何房间里似乎传出了争吵声,甚至听出了那是秦凌的声音,也没有放在心上。
——淮侍卫长和秦副侍卫长,又吵架了啊?
——说起来,淮侍卫长这么稳重的一个人,却只有在面对秦凌的时候才会失态啊。但是他们看起来,又关系很好的样子……
那些泛泛之交这样想。而与这两个人更熟悉一点的那些侍卫,则会暗地感叹一一秦老将军,真是收了一个好亲兵。这世上有几个人肯自断前程,只是为了照顾所侍奉的将军留下的独子,而且一照顾就是十年?
不过不管如何,他们也只是模糊地想一想,就那么过去了。
他们中没有人能料到,秦凌竟然就这么从御前侍卫队中彻底消失了。
之后很久很久,都再没有人见过他。
苏汝成没有骗人,他确实被雪狼抓伤了。那伤口很深,几乎能够看到肋骨。
“少主!你真是……这样的伤,怎么随便捆一捆就算了?边缘都已经开始红肿发疮了,再耽误下去,你就会发热,说不定会有危险!"
图雅一边熬煮草药,一边不住抱怨。草药散发着苦冽气味,他用滚水烫了布条,用火焰烧灼过的刀尖挑着,替苏汝成擦拭伤口。
“嘶……轻点轻点!”
“不要喊!轻了怎么能好?”
图雅明显怒气升腾,下手也重。苏汝成叫苦不迭,
“你下手怎么这么重啊?是你叫我快些赶回来的啊,那封信不是你写的吗?”
“我是叫你赶回来,可我不知道你受伤了啊!那当然是养伤要紧……”
“我要是真养伤要紧,今天就来不及救下阿齐勒了!那个大燕皇帝,若不是行凶被我打断,鬼知道他会干出些什么!……嗷嗷嗷嗷!图雅!”
苏汝成一把将图雅推开。他喘了半天粗气,可怜巴巴望向杜玉章。
“阿齐勒,你来替我处理伤口好不好?”
杜玉章愣愣抬头。
方才苏汝成与图雅聊得热闹,其实他根本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人虽然在这屋子里,神魂却早就不在了。
满脑子,都是李广宁离开那个眼神。一遍又一遍,不住回放着。
“阿齐勒?可以吗?”
“啊?嗯。”
杜玉章从杜玉章从图雅手中接过了小刀,
“我来吧。”
之后许久,都没人说话。杜玉章一向是细心的,就算心绪再乱,他依然专注地替苏汝成处理伤口。他的手很稳,呼吸也很平稳。苏汝成能感觉到他凑近去看伤口里面的时候,呼吸就拂在他皮肤上。
苏汝成看着他。耳边一缕头发垂下,眼睫长长,间或眨一眨。像是一把扇子,扇过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图雅。”
苏汝成突然出了声。图雅抬头,看到他摆了摆手,
“有阿齐勒在,这边不用你帮忙了。你熬过了药,就先去休息吧。”
“啊……”
图雅目光从苏汝成身上移到杜玉章脸上。他眼睛突然一亮,嘴角翘了起来,高兴都写在了脸上。
“好的少主,那我走先走了!你们慢慢聊一一晚安!”
但图雅不知道,他走后,这房间里气氛并没有变得旖旎。甚至连原本吵吵闹闹的温馨也不见了。
房间里很静。苏汝成看着杜玉章,可杜玉章一直不曾开口说话。他认真地处理着伤口,直到最后将干净的布条缠绕在创口上,然后抬起头来。
视线却正与苏汝成凝视他的目光撞在一处。
苏汝成看着杜玉章微微一笑,垂下了眼帘。这神情再熟悉不过,杜玉章在他面前总是这个样子一一淡淡的,对他礼貌而温和,也会笑,甚至开些玩笑。但再怎么玩闹,都像是带着些倦容似的。
但是苏汝成分明记得,三年前二人初遇时,杜玉章绝没有这样温和。那是个带着刺的青年,会在大街上叱责他,叫他“规矩些”,喜怒哀乐都那么鲜明。那个叫他一见钟情的人,却像是旧日里的月光,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中。
“阿齐勒。其实,图雅绐我写信,你不知道的吧?”
“他在里面说的事情,也不是真的。你在祭祀上所说的那个人,根本不是我一一是不是?”
“那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大燕皇帝。对么?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十一
明明是三个问句,语气中却不带一点疑问。苏汝成其实早就知道答案的。
但当看到那封熟悉的杜玉章才会用的信笺时,他的心脏还是不能抑制地狂跳起来。这微弱的一点点希望,还是会抑制不住地从心底萌生……如果他真的,真的喜欢我……
所以才会带着来不及处置的伤,策马狂奔一日一夜,赶到这个人身边来。
可是今天,他再次见到了那个语带讥讽,喜怒都鲜明的杜玉章一一就在李广宁的怀中。他终于发觉,原来那个人并不曾真的变过。只是自己终不能,真的触碰到他心灵深处,释放出那个最鲜活的他。
其实,苏汝成回来的时间点,要比杜玉章所以为得更早一点。
两人那一场争执,他其实听去了大半。
旁观者清。他能听出杜玉章在一次又一次绐出机会,希望大燕皇帝能说出实情。他也听出了杜玉章的失望,和失望背后的深情。
直到,那人赌气地说自己所爱并非大燕皇帝……终于引得对面人勃然大怒,场面几乎无法收拾。
苏汝成是从这里开始,再也听不下去了的。
“阿齐勒,你生他的气,所以你骗他说你不喜欢他了。你说你要留在西蛮。”
——可就算你在骗他的时候,都不肯说出一句喜欢我……
苏汝成突然顿住。犹豫片刻,他用力闭了眼睛,深吸口气。然后接着说,
“阿齐勒……”
“我问你一句话,希望你认真告诉我。”
“我们认识了这么久。你是不是从来都没有过一点点喜欢我?哪怕一点点也可以,只是一瞬间的动摇都可以——你有过吗?”
不敢看向杜玉章的脸,盯住地面的眼,和抓住床边的泛白的指节。苏汝成等待许久,等得他眼中最后一点希冀都化为乌有。
长久的沉默后,回应都像是一声叹息。
“对不起。”
“是我不……”
“不要道歉。”
将杜玉章剩下的话都硬生生截断了,苏汝成语速又快又急。他摇摇头,脸上挤出笑容,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是我,从头到尾都是我,擅自去喜欢你的。我这样纠缠你三年,你对我一向很好,你只是……只是不能喜欢上我,你有什么错?又有什么不好?没有,你太好了,你的错就是你太好了,叫我情不自禁喜欢你……”
“甚至今天这样的时候,你就算想去骗骗李广宁,都不肯用我做个幌子。你这样的人……我有什么可怪你?
“你回去休息吧。其实我没事了。快走吧,这么晚了……”
杜玉章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苏汝成已经站起身来,将他推出了房间。
“晚安,阿苏勒。”
然后,他连一声回道晚安的机会都没有给杜玉章,就直接关上了房门。
杜玉章在安静中站了片刻。他突然觉得那么难过。他想,方才苏汝成的那个问题,其实他心里是有一个答案的。
但是他不该说。嶼汐團隊整理,敬請關注。
这辈子都不该说。
他只能绐那个对他这么好的人,一声对不起。却还得到那么温柔的评语……他哪里好?不,他一点都不好,他真的很自私……
他站在门外,看到苏汝成熄灭了灯。又过了一会,他才长叹了一口气,从门前走开了。
杜玉章却并不知道,熄灭了灯后的苏汝成,背靠着房门坐了许久。那个人听着他细碎的脚步声从门前挪开,渐渐远去了。
“杜玉章。”
这三个字从苏汝成口中吐出来,带着碎石般的音感。他自嘲般笑了笑,指尖抚过被细致包扎过的肋骨处。
就算被那样柔和地对待,触碰时依然觉得疼。
“其实你骗骗我,我也不会生气的。你可以骗他说你不喜欢他了,为什么就不能骗骗我,说你也曾经喜欢过我呢?”
就算知道你是骗我的,我也会很高兴。
——我真的不会生气。可你为什么,就不肯骗骗我呢?
第二日。
日出时分,连街上卖早点的摊子都还没有出摊。踏着清晨的雾气,这座别馆中却已经走出了一个人。他裹着长及脚踝的斗篷,依然有些挡不住早起扑面而来的凉意。那长长的斗篷遮住他半边眼睛,只露出一个清秀的下巴轮廓来。
守卫的西蛮武士见到他,显然吃了一惊。但他们依然恭敬地问好,放了行,没有多说一句话。
“少主怎么没陪着杜先生一起?”
“少主似乎受了伤……怕是不方便走动吧。”
“那也不对劲啊?以少主对杜先生的宠爱,怎么会让他独自步行着出门?”
望着杜玉章的背影,西蛮武士窃窃私语一阵,却也猜不出头绪。他们当然也不知道,他们的少主此刻正站在窗前,凝望着杜玉章远去的身影。
不加阻拦已经是他最大的温柔。可他却做不到,再一次亲手将这个人,送回到大燕皇帝的怀中了。
杜玉章手中有之前韩渊绐他的通行牌,在平谷关外也没有遭到阻拦。相反,守门的小吏见了他的通行牌,极其殷勤地派出马车,将他一路送到了将军府外。
“这位公子,您要找的是不是白大人?据说他一直都在这边住着。您若是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小的,小的一定尽心尽力!”
“多谢您。”
打发走了小吏,杜玉章深吸一口气,叩响了将军府的门。
很快,门开了。依然是上次那个管家,见到杜玉章他似乎有些吃惊。
“你是上次那个杜公子?你怎么来了?”
“我是来找……”
“不论你找谁,都不行。快些走吧,今日我们将军,和白韩两位大人都不方便见客。”
那管事不由分说就要将杜玉章推开。他神色焦急,似乎将军府里有什么大事,绝不敢让杜玉章撞见似的。
“麻烦您替我通报一声,说杜玉章来了。不论韩白哪位大人在,都一定会见我的!”
“说了不行就是不行,你赶紧走吧!”
管事半推半拉杜玉章,想将他赶出门去。杜玉章扶住门框,低声道,
“可我有要紧事……”
“你长得斯斯文文,怎么这样死皮赖脸?”
那管事真的急了,下手重了不少。他推得杜玉章向后一个踉跄,正绊到门槛,结结实实摔在地上。
“杜大人?”
—个清脆的少年音响起。杜玉章猛然抬头,
“白大人!我有要紧事,我要见……”
陛下两个字在杜玉章口中转了个圈,又咽了回去。管事还在,李广宁是微服私访,不能随意吐露行踪。但只要见到白皎然就好了,见了他,就一定能见到陛下……
“杜大人,您快起来。摔伤了吗?”
将军府的门半开着,遮盖了里面大半风景。杜玉章只能看到白皎然焦急的脸,和伸出的那只手。他被白皎然扶了起来,还未等站稳,就迫不及待低声问道,
“白大人,你能帮我找到陛下吗?”
说着,他扶着白皎然的胳膊,向内一步迈进了将军府。抬起头时,他愣住了。
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了他。就在他对面,三辆马车并排停在庭院中。马车背后,几队侍卫身着各色制服,已经整装待发。
文武官员数十人,都在看着他。站在众人之前的那一位,一双鹰眼,双眉微蹙,神情带着几分凌厉。
正是李广宁。
杜玉章愣在原地。他确实想要见李广宁,却没想到是这样猝不及防,又是众目睽睽之下。他甚至不知道该说
些什么,只能呆呆站着。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在李广宁身上,李广宁却直接偏过了脸。杜玉章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从自己面上扫过,视线却没有片刻停留。
李广宁一掀袍摆,自顾自登上马车,一句话也没有说。
“你是什么人?”
徐浩然在武官之首,又是这将军府的主人。见到杜玉章,他先是一惊,随后向李广宁瞥了一眼一一这样随意闯进来人,却恰好是撞到了微服私访的御驾!
——陛下不会生气吧?
看到李广宁如常上了马车,他才松了口气。但对面前这个不认识的读书人,态度就更为严厉了。
“本官问话,你怎么不答?私闯将军府一一来人,将他绐我押下去关起来,好好问话!若查证图谋不轨,定要严惩不贷!”
发话的人是白皎然。他走过来,客气地对徐浩然说,
“这人是来找我的。徐将军不忙着处置他,交绐我就是。”
“白大人?按理说,白大人发话,下官不敢不从。只是……”
徐浩然又看了李广宁一眼,神情尴尬。他的意思也很清楚一一陛下在此,却突然闯进来个人。就算是宰相开口保他,自己也不敢随便同意啊!
白皎然也看了看李广宁。
李广宁单手支着额头,揉捏着眉心。他微微扬头,下巴绷成一条冷淡的折线。那双唇抿着,神情仄仄。看起来疏离又疲惫。
白皎然也有点拿不准主意了。
——杜大人来了,陛下不该直接将他叫进自己的马车,与自己同坐吗?
——为什么陛下今日这样奇怪,竟一点都不理会杜大人?
“陛下,杜……”
白皎然才开口,就被人拉了一把。他身后,韩渊上前一步,向李广宁恭敬道,
“陛下,都准备好了。是否出发?”
“走吧。”
“是!”
韩渊直起身,挥一挥手,
“即刻动身!”
侍卫们齐齐应了,各自握紧兵器,拉紧缰绳。
杜玉章依旧站在原处。他看着马车里的李广宁向后靠去,骨节分明的手指才从眉心挪开,就支在了额边,重重按着太阳穴。
—个杜玉章不认识的太监趋前几步,替他放下车帘。
杜玉章听到那太监尖细的说话声,
“万岁爷,您还头疼着呢?要不,就不去了?咱家请大夫绐您熬一碗安神静心的药……”
“不用。”
“可奴才担心万岁爷的身子……”
“滚。”
那太监本想讨好,却触了逆鳞。他顿时吓得脸色蜡黄,连滚带爬地下了马车。
侍卫替李广宁挂好车帘。就在马车车帘掀起的瞬间,杜玉章看到李广宁的棱角分明的脸一闪而过。车厢里光线昏暗,他眼下阴影显得分外浓重。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十二
头疼?
杜玉章一愣,随即恍然大悟。当初在东宫的时候,李广宁心事就重,也很要强。若有要事,他成夜不睡也是有的。天长日久,就落下了思虑过重就会头疼的毛病。这也是老毛病了,原本杜玉章也知道。
只是几年不见,杜玉章几乎忘了这件事了。
其实,方才那太监根本用不着问什么休不休息,要不要醒神汤。李广宁从不喜欢难为自己,若没有什么事,他自然会在房间里歇着。一定要出去,就是有必须出门的理由。所有问来做什么?平白叫他烦心。
这种时候,若是王礼在,只会自己将事情都安排妥当,叫李广宁少操些心。然后适时送上那一碗熬好了的醒神汤。从前在东宫的时候,这碗汤常常是王礼端给他杜玉章,杜玉章再亲手端进去的。
王礼人呢?
杜玉章环视一圈,并没有看到那位熟悉的老人的身影。领头的将军他不认识,就连李广宁身边的侍卫,都换了一批人。
毕竟是三年过去了。大燕的朝堂上,李广宁的身边,其实也早就是一代新人换旧人。
这一瞬,杜玉章有些恍惚。他从没有这样真切地感受到,时间将他与李广宁推着向前走了多远,又曾分隔了多久。
“……还不让开?”
—声带着怒火的低斥,叫杜玉章一个激灵。他回过神,才看到李广宁所坐那辆马车已经逼近自己面前,车夫挥着鞭子,对自己怒目而视。
“再不让开,就抽你了!一点眼力见也没有?你可知这马车上坐的是谁?快让开!”
车夫被阻了前路,神情极为不耐。手中鞭子高高扬起,示威般甩在地上,清脆地一声响。尘土四溅,扬了杜玉章一脸。
“咳咳……”
—边咳嗽,杜玉章一边向后退了几步。今日不知怎么了,他从进了这将军府就处处不对劲。呆头呆脑,竟不知自己该做些什么……恐怕看在旁人眼里,就像是个笨拙的蠢货吧。
就在他的茫然中,马车开始向前。三辆马车,一辆接一辆地从他眼前经过。他盯着最前面那辆,一直到它出了将军府大门。车帘一直遮得严严实实,晃都没晃一下。
反而是最后面的一辆突然停了下来。
车帘一掀,韩渊的脸露了出来。
“等什么呢?上车啊。”
杜玉章失了魂般坐在韩渊身边,就连韩渊往他手里塞了一个茶杯,他都没有察觉。直到马车一个颠簸,茶水溅到手背上,他才受惊地低头看了看。
“怎么,魂儿丟了?”
韩渊斜着眼睛瞥他,“和陛下惬气呢?”
“那天集市上的事,若是你要怪,就来怪我。萨满祭祀的主意是我出的,就连那个假祭司也是我找的。你要气不过,就跟我绝交个一年半载的一一可别再折腾陛下了。没意思。”
“陛下昨天,跟失了魂一样。王总管连夜来找我,我去看了一眼,陛下没见我。我还以为他要颓丧个几日,结果陛下今早上一早就堵在我和白皎然房门前,说今日与西蛮的和谈,他要亲自去。”
韩渊喝了一口热茶,
“……我还以为他是想去找你。”
“是啊,今日是最后的谈判了。”杜玉章愣愣地说,“西蛮那边也在准备了。这几日我没有帮他们整理文书……也不知他们准备得如何。”
“杜玉章,你还真把自己当成西蛮人了?”
韩渊几乎被他气笑了,
“他西蛮文书准备得充不充分,管你什么事?你怎么不来替我们大燕筹备呢?”
“……大燕有白大人。”
“白大人怎么了?白大人就活该累死吗?杜玉章,你有没有良心一一当年他可是挺心疼你的,天天陪你办公到半夜三更。怎么到他主政,你就忍心让他自己挨累?你可知这次案牍文书就垒起半人多高,人坐在书案后面都看不到!”
韩渊义愤填膺,卩光当拍了桌案。车子又颠簸,茶壶盖一下子震了出来。韩渊眼疾手快,又将它一把接住。
“对不住。”
“算啦,不跟你计较。”
韩渊将茶壶盖放了回去,似笑非笑地来了一句,
“反正挨累的也不是白皎然。”
“啊?不是白大人?那……”
“之前为了你和陛下,老子受了伤,差点死在平谷关外。”
韩渊话说一半,突然扯开领子,精壮的肩膀露出一半。一道深深的箭疤钉在锁骨处,皮肉猩红狰狞。
“看到没有?你和陛下欠了我半条命。”
“后来白皎然一直在照顾我。这十天来,不眠不休案牍操劳的,不是他。”杜玉章抬起眼帘。他心中突然一动,脱口而出,
“是陛下?”
“嗯啊,是陛下。”
“所以你什么时候回来,去辅佐陛下?”
“……白大人文思敏捷,足以胜任。”
“别再打白皎然的主意。老子回来了,舍不得他那么累。这他妈是人干的活吗?十天功夫,活生生把人熬瘦一圈。白皎然不能干一一老子心疼啊。”
韩渊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一仰头喝了个干净。明明是清淡茶汤,倒被他喝出了烈酒的气势。
“……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也心疼心疼你的陛下?”
“陛下……是九五之尊。一言九鼎,身边能人无数。他高居天子之位,若是他需要,有的是人去辅佐他。韩大人这话说得太过偏颇,陛下何至于这样孤立无援?让我觉得,你就是想逼我心生愧疚。”
“哈,我逼你愧疚?杜玉章,三年不见,长进不小,都学会不讲理了。这话说得好,有我老韩不要脸的风范。”
韩渊笑着摇头,手中茶杯卩光当撞上了杜玉章手里那只,
“来,喝一个,敬杜大人的脸皮。”
“韩大人,你就别拿我开心了。”
“我没拿你开心。杜大人,你自己心里清楚,愧疚和心疼是不一样的,对吧?”
“何况,就算真是愧疚,也断没有我逼一逼你,就能叫你心中不舒坦的道理。你心里究竟为什么难受,你该比我更清楚。陛下其实也可以让旁人代笔一一不,准确地说,陛下就该将这种事交给旁人去做。堂堂大燕天子,朝堂上养那么多文官武官,难道都是吃白饭的?你说他为什么非要事必躬亲?是为了叫你愧疚,叫你心疼?可是看你的样子,昨日陛下去找你时候,并没有对你说过他这十天是怎样劳心劳力,为了这次边关谈判熬尽心血吧。”
——何止没有诉苦。李广宁根本没有一个字,提到这些。杜玉章恍惚间想起昨日,似乎李广宁一直挂在嘴边的,只有“我喜欢你,你也喜欢我”和“跟我回去”。
“所以你看,杜玉章。陛下做这些,也只不过是因为有的人特别看重这些一一那个人太傻,也不知道喜欢喜欢高官厚禄良田美宅什么的,反而就想着边境安定,生民乐业安居。陛下没办法,想讨他欢心,就只能投其所好——这十天里,陛下心里大概想的是,若这次谈判成果很好,那个人一定会很高兴吧。”
韩渊说到这里,视线已经毫不掩饰地盯在杜玉章脸上了。他一边将空茶杯在手指间旋转得飞快,一边说,
“所以啊,你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这么大个国家,要国泰民安,要百姓安定,究竟他妈的多难吗?你出的难题,难道真打算袖手旁观,累死陛下拉倒?到了现在你还不吐口,你可知道陛下的伤还没好,醒过来之后却—天都没休息过?老杜啊,差不多行了。不是我说你一一难道你还想跟苏汝成成个亲,捞个西蛮少主夫人当一当?”
——昨日陛下不是没有见你吗?怎么连这话,你都知道了?
杜玉章神思恍惚,根本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将这句话脱口而出。直到啪擦一声清脆响动,他才发现,韩渊手中那茶杯已经落在地上摔碎了。
韩渊也不笑了。他坐正身子,将手往案桌上重重一拍。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你再绐我说一次。”
“昨日陛下去找我……出了些误会。”
方才韩渊一番话说得杜玉章心头沉重,紧绷绷的十分难受。他也只简略将昨日争吵和误会的经过说了,就不再开口。
韩渊捏着下巴琢磨了片刻,深深吸了口气。
“陛下竟然没有揍你。”
“你绐陛下带了绿帽子。可陛下竟然没有揍你,更没有强行将你带走……”
“韩渊,我和苏少主根本就没有私情。”
“我当然知道。”韩渊不耐烦地打断他,“可陛下知道吗?陛下什么脾气,什么性子,你自己不清楚?他居然能忍得了这个?别说是他,若是小兔崽子敢给我……我肯定二话不说先上去把他绐……咳咳。总之这事情不太对劲啊。”
韩渊突然想起了什么,
“你是不是有什么没说,在瞒着我?昨天陛下就很不对劲,加上你说的这些一一你绐我老老实实说个清楚,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谈不上瞒着你。”
杜玉章心情更加低落。他垂下头,沮丧得仿佛一朵蘑菇,
“只是,我恐怕是……伤了陛下的心了。”
“陛下心思深沉,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你想伤到陛下的心,还真不太容易。怎么回事?”
随后,他将奶茶壶泼倒那一幕说了出来。说完后他心里更不舒服,抬起头却发现,韩渊看他的眼神,似乎带着怜悯。
“杜大人,我从前倒没发觉,你往人心里捅刀子的能耐居然这样一流。叫我说你什么好?”
“陛下骗你是不对,独断专行更是不对,可他不知道他那么做不对啊。他是皇帝,从来是万人围着他转,哪能突然就开了窍,一下子就尽善尽美?”
“我从没要他尽善尽美……”
“我知道。你只是生气,所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和陛下不一样一一他不知道那样会伤人,所以他才伤了你;你明知道这样子伤人心,伤心了会疼得厉害,你为什么还要去伤他?”
“杜玉章,你不是这种人啊。怎么突然这样任性起来了?你任性也不要紧,可你不能故意往人心里的伤疤里戳。你若是真不能原谅陛下,就与他分手也就罢了。可你原谅了他,却又冷不丁旧事重提,还让他以为你喜欢上了苏汝成一一杜玉章,这事情做得可太不地道了。”
杜玉章嘴唇抿了又抿,幽幽叹了口气。
“其实最开始说那句话,我也不过是与陛下赌气。本想叫他也知道被人骗了心里难受,再当场跟他说清楚。可没想到突然生了变故。那壶奶茶……苏汝成又突然现身……我……阴差阳错,到了今日这局面。韩渊,你说我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直接去找陛下啊。”
“可我看陛下今日神情,似乎并不愿意理我。”
“你居然担心这个?就算你直接闯进陛下的马车,又能如何?陛下能舍得治你的罪,砍你的头不成?”
韩渊一声轻哼。可看到杜玉章神情,他却又叹了口气。
“罢了。送佛送到西。谁让那萨满祭司的主意,是我老韩出的呢。”
说着,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瓷,搁在手心。杜玉章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听到他低声问了一句,
“对了,杜大人一一你怕疼吗?”
“有点。怎么了?”
“怕也没办法。忍着吧。”
话音未落,他已经握住了杜玉章掌心,将那块碎瓷狠狠扎进他皮肉中去了。
“啊!”
杜玉章一声低呼。他耳边已经传来韩渊“惊慌失措”的叫喊声,
“杜玉章!你怎么了?你没事吧一一来人!徐将军,随军有大夫吗?快进来绐他看看啊!”
杜玉章惊得睁大眼睛,想要开口说话,却被韩渊捂住了嘴。
韩渊一边大呼小叫,一边却带着笑,在唇边比了个“嘘”的手势。
“……你可悠着点,想好了再说话。我这可是欺君。”
“什么?你……”
“这可都是为了你,杜玉章。你等会可别坑我啊!我不比你,你欺君是情趣,我欺君可是死罪。”
杜玉章无话可说。也没机会让他多说。因为韩渊话音才落,前面滚滚车轮声已经停下来了。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十三
“陛下,怎么了?”
“别挡路!”
李广宁从前方传来。他声音低沉,似乎有些不悦。但他的脚步却很快。下一句话响起时,他已经在韩渊的马车外了。
“开门。”
车帘挑起的瞬间,杜玉章被韩渊按着肩膀跪在了地上。他下意识地伸手撑地,掌心中碎瓷又扎入半寸,疼得他一个寒颤,喉间低吟出声。
“陛下?您怎么来了?”
韩渊演技一流。他声音里满是惊讶,似乎当真没想到李广宁会出现似的。他慌慌张张地起身,又将杜玉章从地上拽起来,
“杜大人方才不小心弄碎了杯子,这马车又颠簸。见了血,我才着急找大夫……却惊了圣驾,真是死罪!”
说罢,他将杜玉章从地上搀扶起来。看到杜玉章眉毛蹙着,脸色那样难看,他心里还暗笑一声一一果然是三年不见,老杜也学坏了啊。方才那样惊讶的样子,结果这装模作样起来,怎么比我还夸张?怎么,生怕陛下不肯心软?
可等到他将杜玉章掌心翻过来时,他是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怎么伤口竟然这么深?那碎瓷片几乎全部压进掌心,血流汩汩,顺着手腕往下淌。看这样子,要是再深些许,就该将手掌整个扎透了!
“杜大人!”
韩渊这下是真的有些急了,
“怎么伤得这么重?真是……徐将军!大夫还没找来吗?”
“回韩大人,随队没有大夫,回去找又太远了!前面就是和谈会场,时间也快到了……陛下,不如我派人送这位杜先生回去疗伤,大队人马接着向前?”
李广宁瞥了杜玉章一眼,眉头锁起,有些犹豫。杜玉章却已经开口,
“不必了。我跟着一起去会场。”
“可是,你的伤……”
“不是什么大事,暂且包扎一下就是。若我没有料错,到了那边,我能找到人帮我医治。”
——能找到人医治?
——那边草原一片,周围数里没有人烟。临时搭了几顶大帐篷,双方人马都在里面起居,是为了肃清周围环境,好叫两边的机密与利益交换不要被外人刺探了去。
——所以去了那边,能有什么大夫?大燕队里没有,就只能从西蛮那边找了!
李广宁目光晦暗,下巴绷紧。他一言未发,转身离开了马车。
“陛下!”
杜玉章突然开口,李广宁顿住脚步。他没有回头,就站在原地。
“我能坐您的马车吗?”
“大胆!你是什么人?竟然觊觎陛下圣驾……”
又是那个太监尖声尖气骂起来。直到李广宁开了口,
“刘昂。”
“是,奴才在!”
“去取几个软垫,放在马车里。要厚实一点的。”
“奴才遵旨!”
“还有,明天起,你不要跟着朕了。”
“啊?”
刘昂一脸哭丧,似乎怎么也想不出来,自己这几日趁着王礼那老家伙抱病,辛苦爬到了陛下脚边。明明每日都挖空心思讨陛下欢心,怎么最后还落得个被赶走的下场?
韩渊在一边看着,唇边带笑,心里想一一这么没眼力见的太监,一天里触了陛下两次逆鳞。竟然敢赶这位爷心尖子上的人走,也不看看自己几个脑袋?
若是陛下不心疼,能听了一声杜玉章有恙,连派个人来看看都等不及,立刻下了车亲自过来?若是陛下不在意,杜玉章一张嘴喊了声“陛下”,陛下能立刻乖乖站定,听他讲话?
就这等眼力,这种智商,还想要接王礼的班?
不过话说起来,陛下脾气当真好了不少啊。若是三年前,这种货色,只怕早就拖下去乱棍打死了!
李广宁在前面走,杜玉章就跟在他身后,一直到了马车门前。
他发现,李广宁今日所坐的马车,与平时那种不一样。平日里都是高头大马,高门大厢,端的是皇家气派。今日这辆,却低矮许多,里面空间却很宽敞。
淮何替李广宁掀开车帘。杜玉章发现,里面也没设座位,而是一条软毛垫从头铺到尾。车厢里软垫不少,还有一个小小桌案。上面一方香炉,安神香徐徐燃烧着,散发缥缈香气。
——想来,是陛下头疼得厉害。所以不耐久坐,特意备了这种能够躺着休息的马车。那安神香,恐怕也是同样的用途吧。
杜玉章静待片刻。李广宁站在门口,却没有动。
“陛下”
杜玉章声音有些虚。他想,不会是李广宁突然改了主意,又不愿与他同乘了吧?
李广宁四处望望,目光最后定在了淮何身上。他问道,山;与。彡;夕
“你们平日受伤,是谁处置?”
“回陛下。若是平日里受伤,有军医处置。若是战斗中来不及,都是自己处理。我们有药囊。”
“药囊?那是什么?”
“是特制的包裹,系在腰间。里面都是救命的东西。军旅生涯,说不准何时就要战斗,所以药囊就和自己的命—样,我们从不离身。”
“那你今日带药囊了么?”
“呃……”
—向稳重的淮何却有些支吾。他的药囊平日确实从不离身,反倒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秦凌却总是嫌沉,丟在—边了事。
……所以昨日争斗后,他才把自己的金疮药丟给了秦凌。是怕秦凌带着伤,还得回去翻箱倒柜地找药。他现在手里是真的没有了。
不过看了看杜玉章掌心,他也搞清楚情况了。他一拱手,
“陛下是要替杜公子疗伤是么?请陛下放心,包在我身上。”
淮何没带药囊,但他带了一整队兄弟。很快,他凑齐东西,将杜玉章带到一边。
“您忍着些。”
淮何话语温和,下手却果决。他眼睛眨都没眨,就把那瓷片拔了出来,又眼疾手快洒了药粉。杜玉章疼得一抖,立刻用手捂住嘴,没有叫出声来。
“若是疼,叫出来也无妨。”
淮何悄声安慰道,
“您不是军人,这里不会有人笑话您的。”
杜玉章摇了摇头。
他是很疼,但他不想让李广宁听到。
单看方才那安神香,他就猜到李广宁是烦忧交加,头疼得很。马上就要去会场上和谈,这又是一场硬仗。这时候,何必叫他烦心?
“好了。”
淮何细心地将杜玉章手掌包扎起来。杜玉章道了谢,才要抽身而去,淮何却扣住了他的手腕。
“杜先生。”他手指隔着杜玉章袖口按住他,声音与手指一样平稳,“昨日我没有去,也不知道是何情况。只是陛下……”
他停顿片刻,抬起头,看向杜玉章的眼睛。
“陛下这几年来,确实很苦。若是可以,杜先生,您能否待他好些?”
杜玉章垂下眼帘,从他掌中抽出手腕,
“我会的。”
很快,杜玉章来到李广宁马车前。李广宁依旧站在原处,没有动过。
听到身后脚步声,他便上了马车。杜玉章这次根本没等他唤,更不曾开口问什么“陛下我是否能上车”,就直接跟了上去。
杜玉章一抬头,似乎对上了李广宁的目光。可就在这时,身后车帘被拉上,挡住车厢内大半光线,车内突然暗了下来。
杜玉章眨了眨眼,才能重新看清四周。可李广宁早就偏过头去了。
大燕皇帝歪在垫子上,单手支着下颌。他一双鹰眼盯着车子角落,好像对那空无一物的暗处突然起了极大的兴趣。
杜玉章便在他脚边坐下。他抱着膝盖,看着李广宁的脸。
几乎有一炷香的时间,李广宁一动未动。杜玉章也就那么看着他,安安静静。
终于,李广宁动了一一他闭上了眼睛。然后拽过旁边一张薄毯,开始装睡。
不知为何,杜玉章心中突然一软,有些想笑。
——这是他的君主,他的陛下,他的男人。
贵为九五之尊,却在他面前显出这样孩子气的一面。仿佛东宫里那个行事独断,却带着少年意气的太子哥哥,隔着十余年的时光,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杜玉章凑近了些,凝视着李广宁的面容。终究是憔悴了,他眼下一圈青,嘴唇也有些干裂了。杜玉章依旧带着笑意,却忍不住一声轻叹。
却不料,李广宁蒙着毯子,这么轻的声音竟也叫他听到了。他粗声粗气质问道,
“叹什么气?”
“陛下,我没有。”
“还敢抵赖?!我明明听到……”
李广宁声音十分烦躁。他一把掀开毯子,冒出头来一一然后,他嘴里的话就断在了半空,再也说不出来了。
他看到杜玉章面上笑意浅淡,那双桃花眼弯弯带笑,满是温柔与眷恋。
那个人看着他,眼神里都是欢喜。那种流淌而出的,抑制不住的,发自心底的欢喜。
——就像某年某月某一日,桃花树下那白衣少年回眸时,人面桃花相映红。那时候,杜玉章的笑容也这样欢喜,带着不染尘瑕的笑意。
李广宁心里突然一酸。他抿住唇,狠狠别过头去。
可他却忍不住,余光偷偷看向杜玉章。杜玉章依旧静静看着他。他眼角笑意淡了些,可眼睛里的缱绻眷恋,却无论如何也不会错认的。
他轻声道,
“……陛下。”
李广宁收回目光,没有回应。杜玉章那边传来窸窸窣窣衣料声。他直起身子,膝行几步,到了李广宁面前。
目光相遇,又迅速分开。李广宁眉头拧得死紧,偏头不去看他。
但两人距离这样近,近到呼吸交错,近到李广宁稍微垂眸,就能看到杜玉章的睫毛颤动。
避无可避。
“陛下。”
杜玉章又唤了一声,声音很轻。他低下头,两手盖在李广宁手背上,将那人骨节分明的手握在掌心里。
“昨天的事情……”
杜玉章才说了半句,马车突然一个颠簸。杜玉章身子一晃,直接撞在了李广宁的肩膀上。李广宁下意识伸出手去一一等到二人反应过来时,杜玉章已经扑到李广宁怀中了。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十四
杜玉章趴在李广宁怀中,李广宁的背抵着车厢壁。方才李广宁胳膊搂紧他的腰,但车停稳了,那手臂也慢慢松开了。
杜玉章什么都没说,只是反手按住那手臂,让它紧紧环住自己的腰。
<(I ”
李广宁明显有些恼怒。他用力一挣,却没能挣开。再要挣时,杜玉章幽幽开口,
“陛下,臣的手掌受了伤,使不上力气。若陛下再用力些,臣就真的抱不住陛下了。”
“所以陛下若是真的不想碰臣,就告诉臣知道。臣自己起来,陛下也可省些力气。”
李广宁动作一下子僵了。可他脸上神情越发恼火,低声吼道,
“杜玉章,你这是在胁迫朕?”
“臣不敢胁迫陛下。”
“一口一个臣,你说绐谁听呢?”
“臣永远是陛下的臣子,大燕的子民。”
“臣子,臣子!好得很!杜玉章,你是嫌朕过得太过舒坦,一大早特意过来想气死朕不成?让开!
“陛下!臣—早过来,不是为了惹陛下生气。”
“那你是来干什么的?嗯?”
“臣是专程来向陛下赔罪的。”
“陛下,昨天的事情……是臣不对。臣来向陛下赔罪。”
李广宁凝视杜玉章,明显蹙了眉头。片刻,他轻声道,
“然后呢?”
“臣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陛下能够成全。”
李广宁脸色变了。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不想此时,外面传来阵阵交谈声。
“陛下还没有下车?”
“还没有动静。恐怕是之前几日太过劳累,在车上睡着了。我们也不敢强行去叫……”
“若是这样也好。那一根名贵的安神香,也算发挥了些效力。既然如此,就不要打扰陛下,让陛下再休息片刻吧。”
“可西蛮人已经到了,正在往帐篷里走……叫他们等太久,会不会不好?”
“你管他们呢?叫他们等着去!一群蛮子,也能与我煌煌大燕相提并论?”
李广宁推开杜玉章,坐起身来。
“你说的事情,我们之后再说。”
他声音有点哑,眼神避开了杜玉章。他的手指尖冰凉,但他起身动作却控制得很好,没让杜玉章看出什么异样。只是,杜玉章依然本能地觉得他不太对劲一一或许是因为他太镇定,镇定到有些僵硬了。
“陛下,我……”
“我说了,等等再说!你就那么迫不及待想离开我吗?”
杜玉章愣了一下。
——什么离开?他何曾说过要离开?
“陛下!”
“我说了,你的什么请求,等朕回来再说!你急什么?你就这么急不可耐地要我放了你,要留在什么西蛮,要去和苏汝成双宿灯?”
两人对视,都没说话。李广宁脸色更加难看了。他齿缝里挤出几个字,
“杜玉章,让开。”
“我……”
“让开!你不要说话!”
杜玉章不开口,李广宁只觉心中煎熬。可是杜玉章开口了,他却又胆怯了,只想将这要命的时刻向后拖延片刻也好。
“……我要去做正事,没空与你纠缠这些。你若是还懂些事,就别在这时候打扰我。”
李广宁一边说,一边闭了闭眼。他只觉头痛更甚,太阳穴仿佛要炸裂开了。
昨晚,他等了整整一夜,杜玉章都没有来……苏汝成那一句“躲到我身后,离他远一点”却在他脑海中转了一夜。
明明打翻奶茶壶的瞬间,他只想将杜玉章推到安全的地方,离滚烫的茶水远一点……可杜玉章下意识的动作,居然是在躲避他……原来在他眼里,更可怕的不是烫伤,而是自己?
李广宁本以为,他趟过这么多泥泞坎坷,但最终总会柳暗花明。可他没想到,看似柳暗花明的前路,竟然是—道更甚的泥潭。经过这么多努力,他以为他终于爬岀之前自己亲手挖下的深渊,能与他最爱的人在一起,挣脱沉重的过去,彼此扶持着向前……
可杜玉章只用一句话,就将他信心打碎了。
他爱杜玉章。那么爱,无论如何都想和他在一起。可杜玉章呢?他还爱自己吗?
不,或许该问的不是那个人爱不爱……而是那个人的爱能有多浓烈,在自己长年累月的折磨与消耗下,还能支撑他不计前嫌,选择与自己共度余生?
毕竟……对手是苏汝成。
其实,李广宁昨天之前,从没真的将苏汝成当成一个对手。
他看不惯苏汝成,也不过是讨厌他胆敢觊觎自己的爱人。内心深处,并没有真的忌惮过他。李广宁一直认
为,自己是皇帝、是大燕之主,他仪表堂堂、权倾天下,苏汝成不过是西蛮这部落小国的少主,凭什么与他并论?就算西蛮现在称霸草原,可权力财力地位,苏汝成无论哪一点,都不能与自己抗衡!
但昨日,他突然意识到……苏汝成有一点,是他永远都没办法相比的。
苏汝成一直以来,从不曾伤害过杜玉章。
所以杜玉章,真的不会舍弃自己吗?真的不会抛弃自己这个绐了他无数噩梦般折磨的旧人,选择全新的生活吗?
李广宁不敢想,却又无法真的不想。
昨晚那一夜,他的内心被恐惧、懊悔与焦灼深深折磨着。他盼着杜玉章来,又怕杜玉章来了,却用轻飘飘一句话,就给他判处了极刑。
结果,杜玉章当真一夜未归……
到天边蒙蒙亮时,他脑中已经全是杜玉章与苏汝成卿卿我我,甚至缠绵纠缠的场景了。
头好疼……
李广宁指甲掐在太阳穴边,掐出一道深深的紫痕。他的头疼得快要裂开,他已经快要被自己逼疯了。
“既然如此,就听陛下的。”
杜玉章轻声道,
“您先去忙您的正事。我就在这马车里等陛下。陛下回来后,我想与陛下谈一谈。”
……谈什么?谈你若是不喜欢朕了,朕是不是会将你锁在深宫?谈若是你喜欢苏汝成了,朕要不要放你自由?
李广宁后槽牙咬得死紧,太阳穴边突突直跳。他一言不发,转过头去,就要下车。
“等等,陛下。”
杜玉章却从后面拽住他袖子,牵住他的手。李广宁手指僵硬,被杜玉章握在掌心里,
“还有这个,陛下您也拿着,或许有些用处。“
那是一沓纸,上面密密麻麻都是小楷,字迹清俊洒脱。一句句誉写得干净整齐,看得出费了不少功夫。
“之前陛下说想体察民情,了解商贩们的诉求与想法。那日从集市回来后,我整理了一部分。只是时间仓促,没能全部整理完,不过最主要的部分都列在这里了。等会陛下可以看一看,若西蛮那边提出这话题,也好有个准备。”
“……你昨夜整晚都没有过来找我,是因为动笔写这个?”
“那倒不是。”
杜玉章没留意到李广宁面色变幻,只是将那些纸理整齐了,塞在李广宁手心中。
“若是昨夜才动笔,哪里来得及?我前后写了好几日,还没能写完,昨夜勉强整理出来个雏形。好在谈判不是
—天的事,还有几日时间,还有时间继续完善修改。”
“所以你昨夜一整夜,都在弄这个……”
李广宁对于“昨晚一整夜你究竟在干嘛”的执着,终于叫杜玉章意识到了什么。他怔愣抬头,
“听说陛下昨日一夜没睡。难道,陛下一直在等我来找陛下?”
李广宁脸色微妙,
“听说?你听谁说的?是不是韩渊?他对你胡说了些什么!”
“……也没什么。”
杜玉章坐直了身体。
“韩大人只是说,陛下昨晚心情很不好,谁也不肯见。叫我别再任性,更别折腾陛下。他还说,说我不该伤陛下的心,说陛下伤重未愈,却一日日煎熬心血,都在为这和谈准备,人都瘦了一圈。”
“……哦。”
李广宁神情有些不自在。杜玉章抬起手,顺着李广宁腰线将他衣服向后拢起一一那袍服宽大,穿在身上确实看不太出体态变化。可杜玉章这样一拢,就露出李广宁腰侧轮廓,确实清减了不少。
——为什么昨日他来找自己的时候,自己竟然没看出他的憔悴和疲累呢?
——是因为他一直在笑着,一直在放低身段去哄自己,没有提到他的难处?所以自己也理所应当地忽略了他的辛苦……
——还是因为自己心思全在那场假祭祀上,在自己的情绪与委屈上。所以根本没有想过他是不是也有委屈与情绪,更没有好好看一看他?
杜玉章低叹一口气,将头轻轻抵在李广宁小腹上。
“……陛下,昨日我不该与你惬气。我说我喜欢上了别人,说我在祭祀上提到的那个人不是你,其实是骗你的。”
“我没有喜欢上别的人。我只喜欢一个人,从最初对他倾心后,就再没有改变过心意。”
李广宁的心仿佛忽悠一下子荡上半空,连呼吸都轻柔起来。
他低头看着杜玉章。那人的脸抵在他小腹上,看不见表情。李广宁伸手揉在他头顶,他的手指插进那一投诉柔软乌黑的头发里。
马车里,仿佛时间都停止了。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只是安静地倚在一处。
只可惜这份静谧终被打破,马车外传来了韩渊的声音。
“陛下,西蛮人已经到了。您若是身体不适,不如今日就让白皎然出席?您在马车中先休息一日。”
“不必!”
李广宁扭头答了一声,又转过头来,轻声说,
“玉章,等我回来。我也有一肚子的话,想要对你说。”
“好。”
杜玉章点点头。
“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等着陛下归来。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十五
马车外,韩渊肃立一边。车帘子掀开,他赶紧低头,连个余光也不往里面瞟一一车停了这么久,陛下还不肯出来,鬼知道这两个人在里面干什么?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人生在世,不该看的就不能看,这才是大燕第一奸臣的保命要诀。
李广宁走出来了,杜玉章却没有。韩渊瞥了皇帝陛下一眼,见他脸色比方才好看多了,不但没那么苦大仇深,甚至还有几分清神气爽。再看看他衣襟上,似乎有揉搓过的痕迹,不像方才那么挺括。
—一不错啊,老杜。平时执拗点,关键时刻还是很能抓住要点的。男人嘛,再怎么生气,也扛不住自己心爱之人主动缠绵。先把百炼钢先缠磨成绕指柔,其他的事情都好说……
“韩渊。”
“臣在。”
李广宁突然开口,将韩渊从不可言说的感慨里一下子拽了出来。
可李广宁没了下文,只是用一种叫人心里发毛的表情盯着他看。
那一瞬间,韩渊还以为自己暗地编排龙床上的事儿,被陛下看出来了。但转念一想,应该不会吧。自己表情管理一向挺到位的,不该这么明显的啊?
“你和杜玉章关系不错?”
“呃……曾经同朝为官,彼此还算熟悉。”
“你知道朕皇宫不远处那座肃王旧宅么?”
“回陛下,臣有所耳闻。”
那座宅子曾经属于一位老亲王,占地很大,地段极佳,是座价值连城的大宅院,而且距离陛下的行宫非常近。莫非,陛下想要将这个宅子赏给杜玉章?
这算不算千金买一笑?
韩渊还在想着,便听到李广宁慢悠悠说了一句,
“听说过就好。那宅子空闲多年,韩渊,朕赏绐你了。”
“?”
韩渊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绐他?为什么?如果说是表彰他当初舍生忘死救人,但他也将陛下当成了诱敌的饵——说起来,不治他的罪就不错了,还赏?
何况,那件事都过去十多天了。真要赏,也不该是现在啊?
“赏绐臣?这……”
“怎么,不想要?”
“不不不。臣感恩涕零,无以言表!感谢陛下厚爱,臣必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韩渊赶紧狂拍马屁,之后才弱弱来了一句,
“只是陛下,臣无功受禄,不胜惶恐啊。”
“惶恐?呵。”
李广宁斜过眼看他一眼,
“韩爱卿胆大包天,谁的舌头都敢嚼。朕可没看出你哪里惶恐。”
韩渊脸色顿时有点难看了。聪明如他,哪里听不出李广宁话里有话?可问题是,他背后编排的人多了去了,从皇帝到太后就没有他不敢说的人。这一时,还真不知李广宁是在说哪一桩。
“行了,别想了。”
李广宁却显得心情大好,拍了拍他肩膀,
“韩爱卿不必惶恐。朕又没说要割了你的舌头。话呢,你该说就说一一说得好了,日后朕还有赏!记住了没有?”
说罢,他心情很好地走进和谈会场去了。留下韩渊琢磨片刻,禁不住偏头向马车里望过去。
——杜玉章……是不是跟陛下谈情说爱情浓之时,顺嘴就把老子给卖了啊?
——要不然,陛下怎么突然发疯呢?不行,等会得去问问他!这人也真是的,背后编排上峰,难道不是官场上结交损友的先决条件?转头你就去上峰那里告密,还能不能愉快相处了!
接下来就是和谈。
李广宁走进会场之时,苏汝成已经坐在位置上等着他了。见他进来,苏汝成眼神如刀,恶狠狠盯在李广宁脸上。若是他眼刀真的带刃,只怕李广宁身上能多出好几个血窟窿。
他对李广宁的敌意,比起昨日更加赤裸裸。连大燕这边的官员都感觉到了,一个个都危襟正坐,紧张不已。他们都为了这场谈判准备了好几个月,很怕最后关头出了纽;漏,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可李广宁心态,却与昨日截然不同。看到苏汝成这么生气,他不但不气,反而有些得意一一你千里迢迢赶回来,有什么用?
我们家玉章亲口说的,他从认识朕那天起,就从来没喜欢过别人!
此刻的李广宁,颇有种万千宠爱在一身的正宫心态。他挺着脊背,带着一脸矜持微笑,端着架子坐下了。
“苏少主,早先的文书你也都看过了。可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问题。”
“那就开始吧。”
李广宁在大燕至高无上,西蛮那边,首领也早就不问政务,苏汝成也是权柄独揽。两边一号人物亲自过问,哪还有什么问题?加之前期双方准备充分,这和谈进程推进得飞快。很快,具体条款都定了下来,只剩下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还需要进一步敲定。
“大概就是这些了吧。”
整整谈了一个上午。
苏汝成一推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书,向后靠在椅背上。
“西蛮这边没什么异议。大燕皇帝陛下,你们呢?”
“朕还有些补充条款,需要与西蛮商议。”
李广宁从怀中掏出一叠纸,在桌面上展开。
“这上面提到的问题虽然微末,却也关系到集市能不能办好,能不能推而广之到西蛮与大燕边境全线。所以也不可小觑。”
“你们愿意将自由贸易和谈的协定,推广到全境?”
苏汝成大吃一惊。商业贸易有利双方百姓,对于生产技术本来就不那么发达的西蛮更是好处多多。但是双方来往多了,也容易发生乱子。所以他们三年来都只能在平谷关这个试验点做贸易一一就这么个口子,已经给西蛮带来了极大的好处。
当然,也还是有麻烦和阻力的。不然,那作乱的徐家军旧部,是怎么起事的?
“我可没说过要全线展开。”
李广宁淡然道,
“只不过是有备无患,若能将这些问题一一解决,可以考虑再多开几个试验点。日后时机成熟时,倒可考虑以点连线,扩大到全境。不过现在呢,你高兴还太早了。连区区一个平谷关都管不好,还想要更多?怎么可能呢。”
李广宁口气十分倨傲。苏汝成身后那些西蛮人,个个脸上不忿,其中一个更是摺起袖子,就要反唇相讥。苏汝成却一抬手,阻止了他。
“大燕皇帝陛下教训的是。事关重大,更应该稳扎稳打。却不可冒进。”
听到这话,李广宁挑起眼睛,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这个苏汝成,年纪轻轻坐稳了西蛮权力的宝座。看来,不仅靠他蛮横的武力。自己这样挑衅,他也能够沉得住气……
“你所谓不可冒进,是打算怎么办呢?”
“大燕皇帝陛下,贸易所图,不过是双方互惠互利,彼此互通有无。更进一步,则是以大燕之富庶,贴补我西蛮之民生;以西蛮之战马,巩固大燕之国防。若两国货物互通,政务合作,则你我二国周围再无敌手可以与你我抗衡。以前,总以为你们需要战马,我们需要粮食金银,就只能去打,去抢……其实也完全可以彼此买卖,最终将四面宵小震慑在西蛮与大燕脚下。”
李广宁挑起眼睛看了看他,一挥手,将己方官员全都屏退了。只留下最亲近的几个人在身后,他才轻声开口,
“……你方才说的那些,是杜玉章告诉你的吧?”
“不错。”
“我说呢,越听越耳熟。想来你们西蛮,也出不了我玉章这样一个战略眼光卓绝,见识高且深远的治国良才来。”
“阿齐勒确实是治国良才。但若我不是那种虚怀若谷的君主,他也不会愿意将这些惊世骇俗之论说绐我听的。对于西蛮的未来,我与阿齐勒志同道合。”
李广宁听了这话,心中顿时不悦。于是他咳了一声,将手中那叠纸向前推了推,
“他也替你写过这么长篇大论的稿子,好叫你拿来与我大燕谈判用吗?”
苏汝成一看上面的字迹,脸色顿时黑了。
“这是他昨夜写的?”
“那倒不是。”
李广宁矜持地抬起下巴,
“这么多内容,一夜怎么写得完?他好几天前就开始写,昨晚勉强整理出了大概。不过他惊才绝艳,只是个大概也够用了。”
这还不够。李广宁突然扭头,对韩渊道,
“对了,你叫人送些补身的汤水去,服侍玉章喝下去。本来昨夜就熬了一夜,今早他与朕在一处时,又耗了太多体力。他出了许多汗,这里风大,记得好生照顾他,别叫他染了风寒。”
韩渊心里“呵呵”。都是男人,哪个听不懂这话外之音?
不过才拿了陛下的大手笔赏赐,韩渊自然要给几分面子。
“是,陛下!我再吩咐他们送一床软被去一一杜大人春衫单薄,得盖得暖和些,才能休息好。”
说罢,他装模作样地出了门。在门口偷偷看了苏汝成一眼,发现西蛮少主的脸色,铁青铁青的。
——对不住,苏少主。不是我韩渊不够朋友,实在是你这个不要脸的程度,真的跟我们陛下没法比。斗嘴你没胜算的,不如好好和谈吧。
西蛮的草原啊它那么绿之十六
不知道是不是韩渊的心声真的传到了苏汝成耳中。他攥紧拳头,隐忍片刻,忍过了心头那撕裂般的疼。他抬起头。
“阿齐勒确实是不可多得的良才,更是值得全心呵护的瑰宝。大燕皇帝陛下,你比我幸运。”
“所以我希望你能够珍惜你的这份幸运,不要伤他的心。不然……”
“不然如何?”
“不然,或许你有一天会知道一一若是不加珍惜,再幸运的人也会失去他的那一份幸运的。而我,会静待那一天的到来。”
“那你可要白等一场了。”
“是吗?”
苏汝成年轻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个怅然的微笑,
“平心而论,我是很希望会有那样的一天。可是他……他真的不该再被辜负了。所以大燕皇帝陛下,我衷心希望你能够永远记住今天的话,别给我这个乘虚而入的机会。”
“是男人,就别再让他受伤了。行吗?”
—时静默。
“苏少主,朕没想到你会这样想。看来玉章交友的眼光确实不错。他三年前投奔你,是对的。”
李广宁也坐直身体,一改之前的轻狂姿态。此刻的他,眼神诚恳,语气也郑重得多。
“既然这样,那我大燕也可以绐你西蛮个机会。”
苏汝成撩起眼皮,双方对视。李广宁对他颔首道,
“你们那位小朋友,告诉你昨日我提出的条件不曾?”
“什么小朋友?”
苏汝成有些诧异。一边的图雅涨红了脸,狠狠瞪了李广宁一眼一一可是他确实忘记告诉苏汝成,昨日李广宁曾提出“免西蛮三年关税,再赠布匹万卷,粮种万担”这种优厚条件了。
他赶紧凑到苏汝成耳边,低低咬着耳朵。苏汝成听完,脸色一变再变,半天不曾开口。
“大燕皇帝陛下。”
终于,他艰难道,
“你为了断绝我和杜玉章的情谊,竟然要做到这般地步?你当我西蛮人是什么东西一一我与他本来就很清白,他为人高洁,不曾做过违背心意之事。我对他也是尊重爱护,从未强迫他做些什么……可你却要用这种手段,买我们一个老死不相往来?!”
苏汝成一股心火,连眸子都烧得发红。李广宁砸出大笔钱财利益,指着鼻子要用这些换杜玉章回大燕,他西
蛮不可阻拦。可苍天在上,若杜玉章自愿回去,他苏汝成再心痛,又如何可能阻拦?若杜玉章不愿回去,他苏汝成难道就看着李广宁抢人,却放任不管?
这种条件提出来,就仿佛李广宁将金银粮食砸在他苏汝成脸上,告诉他一一拿了钱,就别再管杜玉章这个人。滚开,以后他的死活,再与你无关!
对于他来说,接受这等条件,无异于奇耻大辱。可这条件却又不是他一人的荣华富贵,而是关系到冬日里冻饿的妇孺老幼,甚至西蛮未来长久发展与民生大计!
对面的李广宁看到他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红,似乎觉得有些意思。他嘴边微翘,问道,
“苏少主果然少年意气,骨气铮铮。所以,你倒是绐个准话一一若我当真用这条件胁迫你,你会就范吗?”
苏汝成垂下眼帘,浑身肌肉都绷紧了。一边的图雅气不过,在桌子下面拽他的手,
“少主,别理他!仗势欺人……我们西蛮人从来都在草原上讨生活,祖祖辈辈如此,这么多年都过来了!什么优惠条件,就不要了!不跟他们做生意,我们也一样能够活下去……”
“住口,图雅。”
苏汝成却冷静了下来,
“这不是你我意气用事的时候。我一人荣辱算不得什么,整个西蛮的前途民生,不可用来儿戏。”
“少主”
图雅还想说话,却被苏汝成伸出一只胳膊,给拦了回去。苏汝成抬起头,眼神清明,
“大燕皇帝陛下。你的条件,我接受了。”
“是么?”
李广宁脸上显出漫不经心的笑容,
“可是我的条件,却变卦了。”
“你!”
苏汝成脸色剧变,眼看就要翻脸。他强自忍耐,可胸膛剧烈起伏,双手也攥成拳头一一难道对方是因为杜玉章,在故意刁难羞辱他?若大燕当真如此,实在欺人太甚!
“急什么?”
欣赏够了他的神情,李广宁面上笑容却显得成竹在胸,
“玉章是朕的,从头到尾都跟你没什么关系。朕当然不会拿他去和你谈交易。当然,朕也不会岀卖大燕的利益,去跟你谈交易。朕说了,觉得你这个人配得上,所以要给你个机会。”
他坐正了,身子略微前倾。那一双鹰眼里精光四射,
“大燕的盟友,政治经济甚至武力一体的同盟,能叫你横扫草原全境,与我大燕一起掌管天下诸国权柄!这样的地位,你西蛮,想不想要?”
—个时辰后,李广宁回到了他的马车上
“陛下,您真的要走了?”
白皎然跟在他身后,有些疑虑,
“可是还有许多事情未能最终决定……”
“最要紧的协议,从来不是落在纸面上那些。皎然,方才我与苏汝成的约定你也听到了,这个谈成了,这一次就不算白来。剩下那些事,你来决定就可以了。”
“但是……”
“没有那么多但是。”
李广宁站定了,回头对他说道,
“你一直以杜玉章为榜样。但是有一点,你却一直不如他。他越是遇到大事越是果决,从不曾怀疑过自己无法胜任。白皎然,你是一国宰相,你是学识不够还是谋略不够?都不是。那你为何做不到当年他在朝堂上时候,那样一言九鼎,力压群臣呢?”
“是臣还不能够服众……”
“服众?你错了。你确实需要服众,但你将服众与讲理的因果也搞错了!你真以为杜玉章是因为他做的事情对,他的道理多,那些臣子才不敢违抗他?是他有权!他敢弄权,敢专权,若真有人坏他的事,他真敢直接用他手中的权,将那人打落无底深渊!白皎然,你记住一一那些臣子都是狼,你越是退让,他们越不会服你。以理服人当然重要,但不敢运用你手中权柄,是无人会来听你的道理的!”
“陛下教导得是。”
“所以去吧。本来这和谈也是你在牵头准备,哪一条哪一块你都谙熟于心。当争则争,当断则断。朕信得过你。”
说罢,他伸手在白皎然肩膀上拍了拍,算是勉励。之后,他就掀开自己马车的车帘,头也不回地钻进去了。
留下白皎然站在原地想了片刻,单手覆在胸口,拳头渐渐攥起。他下了决心,却不能再叫陛下替自己操心,更要以杜玉章为榜样,撑起这大燕的朝堂了。
“陛下都走了,你还在这里傻站着。白皎然,想什么呢?”
“韩渊?”
白皎然一回头,发现韩渊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此刻,他抱着双臂,歪着脑袋看自己,那脸上都是促狭笑意。似乎方才的情景,已经被他从头看到了尾。
白皎然脸上一红,心里却是说不出地欢喜。最近整日忙碌,虽然能看到韩渊,却没什么机会说话,跟别提独处了。
“你方才不是去绐杜大人送东西去了?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当然要回来接你啊。只不过你们晚,才散场。陪着陛下在里面谈判这么久,你累不累?走,到我帐子里休息—会,我带了葡萄酒给你喝。”
“啊,好……”
习惯性答应了,白皎然却想起了什么,又摇头道,
“不行。陛下将剩下的和谈任务都交绐我了。我可不能辜负他的信任。喝了酒容易误事,韩渊,你先回去休
息。我先将文书整理好,再去找你。”
“呵,陛下……”
韩渊嘴角一撇,
“他方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什么像杜玉章一样一言九鼎一一他不一言九鼎行吗?还力压群臣?那还不是被逼出来的!陛下就一句话说得对,群臣都是狼,你弱他就强!可若是你弹压得太厉害,那你就再没有退路了。想全身而退?狼群忌惮你,会将你吃的渣滓都不剩的。白皎然,你可别听他的。”
“韩渊,你怎么又胡说?”
白皎然压低声音,
“陛下也想叫我成长些,不能太过软弱。不然……”
“是,他是希望你成长些。最好像当年的杜玉章一样,一个人把一整个朝堂的事情都给包揽了。这样他可就清闲了。要不然,他哪里有空去谈情说爱,卿卿我我呢?”
“韩渊!你怎么这么想!身为臣子,难道不该替陛下分忧?何况这次陛下为了和谈,没日没夜地忙了十多天,却叫我去照顾你。陛下对你也够好了,你这么说,不怕陛下伤心吗?”
“伤心?陛下才没工夫为了我伤心!白皎然啊,你怎么这么傻啊,你看看清楚,若不是陛下日夜操劳,还专挑杜玉章在意的事情去操劳,杜玉章能这么乖乖回头吗?”
——而且明明自己体察圣意,将这消息告诉杜玉章,又添油加醋得恰到好处,才叫他这么顺利抱得美人归。结果呢?赏了我个宅子,却要用我家小王八蛋的苦力来换?那宅子要它有何用,用来独守空房吗?
韩渊心里呸了一声。他有心好好骂几句,可眼看白皎然脸色难看,再说下去恐怕就要发火了。他只能忍气吞声,长叹一口气。
“算了算了,别摆那么一副脸绐我看。文书是吗?我陪你一起去整理吧。”
“你?”
白皎然有些犹豫,
“你伤势未愈,提笔不方便。还是你去休息,我自己来就是。”
“你自己来要多久?下午还要接着谈,你中午还吃饭吗?不休息吗?别废话了,赶紧带路!”
—边说,韩渊一边揽过白皎然肩膀,一起往帐篷里走。临走前,他还回头瞪了李广宁的马车一眼一一不知怎么,他突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似乎,自己也被陛下算计进去了。
陛下他该不会一开始,就打着让他和白皎然两个一起做苦力的主意吧?
这这这……好歹是一国君主。陛下,您这脸皮怎么这么厚,心怎么这么黑啊!
李广宁可不管韩渊多么怨念冲天。
他满心都惦记着马车里藏着的那个人。掀开马车帘时,他心跳都快了几拍。
可他没料到,却是见到了一个熟睡的杜玉章,蜷缩着身子,整个人都被被褥和软垫埋起来了。看起来那么
息。我先将文书整理好,再去找你。”
“呵,陛下……”
韩渊嘴角一撇,
“他方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什么像杜玉章一样一言九鼎一一他不一言九鼎行吗?还力压群臣?那还不是被逼出来的!陛下就一句话说得对,群臣都是狼,你弱他就强!可若是你弹压得太厉害,那你就再没有退路了。想全身而退?狼群忌惮你,会将你吃的渣滓都不剩的。白皎然,你可别听他的。”
“韩渊,你怎么又胡说?”
白皎然压低声音,
“陛下也想叫我成长些,不能太过软弱。不然……”
“是,他是希望你成长些。最好像当年的杜玉章一样,一个人把一整个朝堂的事情都给包揽了。这样他可就清闲了。要不然,他哪里有空去谈情说爱,卿卿我我呢?”
“韩渊!你怎么这么想!身为臣子,难道不该替陛下分忧?何况这次陛下为了和谈,没日没夜地忙了十多天,却叫我去照顾你。陛下对你也够好了,你这么说,不怕陛下伤心吗?”
“伤心?陛下才没工夫为了我伤心!白皎然啊,你怎么这么傻啊,你看看清楚,若不是陛下日夜操劳,还专挑杜玉章在意的事情去操劳,杜玉章能这么乖乖回头吗?”
——而且明明自己体察圣意,将这消息告诉杜玉章,又添油加醋得恰到好处,才叫他这么顺利抱得美人归。结果呢?赏了我个宅子,却要用我家小王八蛋的苦力来换?那宅子要它有何用,用来独守空房吗?
韩渊心里呸了一声。他有心好好骂几句,可眼看白皎然脸色难看,再说下去恐怕就要发火了。他只能忍气吞声,长叹一口气。
“算了算了,别摆那么一副脸绐我看。文书是吗?我陪你一起去整理吧。”
“你?”
白皎然有些犹豫,
“你伤势未愈,提笔不方便。还是你去休息,我自己来就是。”
“你自己来要多久?下午还要接着谈,你中午还吃饭吗?不休息吗?别废话了,赶紧带路!”
—边说,韩渊一边揽过白皎然肩膀,一起往帐篷里走。临走前,他还回头瞪了李广宁的马车一眼一一不知怎么,他突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似乎,自己也被陛下算计进去了。
陛下他该不会一开始,就打着让他和白皎然两个一起做苦力的主意吧?
这这这……好歹是一国君主。陛下,您这脸皮怎么这么厚,心怎么这么黑啊!
李广宁可不管韩渊多么怨念冲天。
他满心都惦记着马车里藏着的那个人。掀开马车帘时,他心跳都快了几拍。
可他没料到,却是见到了一个熟睡的杜玉章,蜷缩着身子,整个人都被被褥和软垫埋起来了。看起来那么
西蛮的空气里有尾气的味道
大概是安神香效力太足,直到李广宁除了外袍,钻进那床蚕丝软被下,杜玉章才迷茫地睁开眼睛。
“陛下……”
“是我。”
“陛下……别这样……臣受不住了……”
杜玉章似醒非醒,低声哀求着,浓重的鼻音里带了哭腔。李广宁只觉喉咙干渴,他下意识扣住杜玉章腰身,突然察觉怀中人身子火烫,满身都是汗。
不等他有所动作,杜玉章已经自己抱紧了他。虽然隔着衣服,李广宁依然能感觉到怀里人身子都在抖,【“求求陛下……给臣吧……”
说着,一根硬挺挺颤巍巍的东西,已经隔着衣服顶在了李广宁身上。李广宁伸手一摸,一手的黏湿。
“……”
李广宁只觉得浑身的血,一小半涌到了脸上,另一大半却都往胯下去了。他孽根胀得生疼,心里更像有火在烧。
勾魂的妖孽……
李广宁心中感叹一声,直接翻身压住了杜玉章。
结实的腹肌正压在杜玉章翘起的孽根上,叫身下那人一声呻吟,带着痛楚,可更多的是欢愉。杜玉章低低喘气,头偏向一侧。却被李广宁捏着下巴正了过来——他双唇都被捏得合不拢,一截红舌颤巍巍露出来。】
李广宁低头就亲了下去。直到他感觉到身下人突然动了动,才抬起头。
他单手撑地,将自己身子抬起些。一只手依然捏着杜玉章下巴,强迫他抬起了头——此刻,杜玉章已经睁开了眼,那双眼中的迷茫渐渐被清明替代。接着,杜玉章突然睁大眼,脸上腾地红了。
“陛下!您,您回来了……”
“是啊,已经是中午了。朕也回来了。”与夕独佳补荃。
李广宁手指搭在杜玉章腰间,暧昧地揉动着。感觉身下人在偷偷地发抖,他手臂突然一揽。杜玉章猝不及防,一下砸进了李广宁怀中。两人贴得严丝合缝,胸膛挨着胸膛,小腹贴着小腹。
【两人早就勃发的孽根更是直接挤在一处,触感鲜明无比。杜玉章唇间一声轻吟,眉间却蹙紧。他偏过头,死死咬住嘴唇,根本不敢看李广宁。】
李广宁却不肯放过他。
他俯下身,贴在杜玉章耳边轻声问道,“玉章?你……敢不敢告诉朕,你方才做了些什么梦?”
一字一句,舌尖擦过耳廓。惹得杜玉章身子都在抖,两腮一片血红。
“梦里的朕是不是特别坏,明明玉章都难受成这样,竟然还不肯给玉章一个痛快?”
“陛下……”
“怪梦里的朕不好。没事,朕这就弥补他的过错,让我的玉章舒服。”
“不,陛下……啊!”
李广宁哪里管他什么“不要”?他一只手粗暴地扯开杜玉章衣襟,另一只手握住杜玉章孽根,快速撸动起来。杜玉章腿根乱颤,那本就在梦中被折磨到了极限的孽根哪里受得住这个?被他伺候了片刻,他就受不住地挺起腰,似乎就快要到了极乐。
可李广宁却突然停了手。他指尖在杜玉章顶端揉磨着,惹得身下人咬着嘴唇不住地抖。
“玉章,梦里你还肯叫朕几声的。怎么到了现在,反而不肯了?”
“……”
“叫一声听听。叫了,朕就给你。”
一边说,李广宁手指缓缓在杜玉章孽根上游走。惹得那一根在他手里弹动着,马眼处缓缓淌出些汁液来。
“陛下……”
“叫夫君。”
杜玉章张了张嘴,却叫不出来。李广宁那手指却不安分,忽轻忽重,在他孽根上揉捏着。眼看就要到了最妙处,偏偏李广宁就放轻了动作……
终于被熬得受不了,杜玉章眼角都湿了。他哑着嗓子哀求一声,“陛下,别……我真的叫不出……”
——就算求了,恐怕也是没用。杜玉章心里清楚,李广宁骨子里其实有股坏性子,是喜欢折腾他的。今日他也不知为何,本来睡着好好的。可后来裹在那软软暖暖的蚕丝被里后,竟止不住地做起梦来。梦里情形荒唐极了,叫他这原本清淡的性子都忍受不住。偏偏,又被李广宁抓了个现形。
——恐怕这一次,不被陛下折腾得死去活来,是没完的。
杜玉章这样想着,又感觉到李广宁玩弄他孽根的手动了起来。他本就快不行了,又被这样连番玩弄,很快就到了崩溃边缘。
“啊……啊哈……陛下……嗯!”
却不想,又在最后时刻,李广宁松了手。杜玉章腰间挺起,心头却突然委屈起来。他忍不住偏过头,低声抽泣一声。
那泪滴却被人轻舔了下去。
“生气了?”
“……”
“玉章不哭,朕这就让你舒服。”
大燕皇帝说完,便俯下身去。杜玉章感觉下身一凉,似乎被子被谁掀开了。他还没来得及低头看,孽根已经被含在温暖湿润的口腔中。
“陛下!不可……啊!”
那是陛下,是大燕的皇帝啊!他怎么能为自己……
杜玉章惊慌失措。但那不光是皇帝陛下,那也是他的爱人。心爱之人这样为他服务,他身子又是这种状态,激烈的快感直接叫他软了腰,被李广宁带到极乐的漩涡之中了。李广宁性子本就强势霸道,就算这种时刻,也是激烈万分。一股酥麻从下身直接冲向脊椎,杜玉章腰身挺动,小腹抽搐,一波又一波快乐冲击而来,叫他连半分喘息也不可得,直接被李广宁送上了最美处。
“啊……陛下……啊……”
终于,杜玉章缓过这一波快乐,身子瘫软下来。他急促喘息着,浑身都像是水中捞出来一样,连手指都动不得了。】
“玉章。”
杜玉章感觉了骨子里泛出的疲乏。可这疲乏也很舒服,软绵绵地爬上杜玉章的四肢百骸。他精疲力尽,几乎睡过去了。入梦前,却感觉到有人将他抱起来,轻轻亲着他的脸。
那人低声叫着他的名字。在那人的怀抱中,杜玉章睡得很沉,也很暖。
杜玉章再醒过来的时候,车子已经停了。他迷迷蒙蒙地眨着眼睛,缓了一会儿,这才爬起身。
结果,他的头正撞到一个结实的胸膛。抬眼一看,李广宁正低头看着他。大燕皇帝唇边带笑,单手直着下巴,斜躺在一堆软垫之上。
而杜玉章就缩在他怀里,贴得那么近。
这还不算,杜玉章还发现自己就像是只八爪鱼,连腿都缠在李广宁身上一一他基本相当于直接趴在李广宁怀里睡了那么久。
杜玉章的脸突然红了。他难得这样手忙脚乱,想要后撤半步爬起来。却没想到,才动了一下,李广宁手臂直接揽在他腰间,将他用力按了回去。他的脸再次撞在李广宁结实的胸膛上,反而被搂得更紧了。
“陛下放我起来!”
“不放。”
“陛下别再闹了,玉章方才对陛下太过不敬……”
“哪有?玉章主动抱着朕,缩在朕怀中睡了。朕是求之不得,哪有什么不敬?”
“陛下,您别说了……”
杜玉章简直无地自容,
“是玉章太过失态……”
“你怕什么?我就喜欢你失态。朕是你的男人,叫你抱一下怎么了?睡一下又怎么了?”
李广宁却一脸理所当然,
“就是你太轻了,也太瘦。趴在朕身上,后背骨头都略手。你这浑身上下,也就屁股上还有点肉。玉章,这可不行。朕得将你喂胖些。”
这话里意味,叫杜玉章连眼皮子都红了。他侧过头,不敢看李广宁,
“陛下,我还有话要对您说的。您快放开我……”
“什么话?不着急。你要对朕说的话,朕早就知道了。”
——你方才做着梦,都在呢喃朕的名字。还有什么话,比你对朕的这份在意更加重要?
比起杜玉章的话,现在的李广宁,其实满脑子都是些下三路的事儿。毕竟,方才杜玉章是被他伺候得满足
了,可他自己却还难受着,已经憋了一路了。
但李广宁抱着杜玉章,却没有对他做什么。他知道,杜玉章虽然坦荡,这方面脸皮却一向很薄。尤其,二人从前根本没有机会琴瑟和鸣,李广宁从前那样暴仄,杜玉章就更没有机会面对这些了。
两人不知在一起多少次,杜玉章却一直都是隐忍着承受疼痛与强迫……哪怕有过快乐,都是裹在惩罚与羞辱的毒液中,由李广宁亲手灌进他身体里。
或许,心甘情愿的情况下享受欢愉,这还是他第一次经历吧。那李广宁就更不愿意在他没有意识的情况下,搞什么“木已成舟”。
想到这里,李广宁心里有些难受,忍不住将杜玉章抱得更紧。越是想起从前,李广宁心里就越是滚烫滚烫的,又酸又疼,简直不知道如何补偿怀中这人才好。
他忍不住捧着杜玉章的脸亲了又亲,根本不愿放开。
杜玉章不知他的心情。但他也闭上了眼,轻轻与他接吻。好像一只小鸟,I?在他的嘴唇上。
渐渐地,李广宁又有些意乱情迷。他呼吸急促起来,将杜玉章按倒在地上。却没想到,杜玉章竟然还惦记着方才那话题。他蹙着眉头,推开了李广宁。
“不行。陛下,我还是得说一一不说明白了,我心里不舒服。”
李广宁苦着脸,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吃饱喝足,就不顾自家陛下疾苦的家伙一一他方才悉心伺候着杜玉章舒服了,可自己还……尤其是车上那药香,其实还没有散尽。李广宁本来心里就有火,再被睡着的杜玉章抱了一路……
当然,杜玉章黏在他身上不肯下来。他心里倒是甜蜜的,可身上却煎熬得不得了,早就快忍不住了。
“玉章,这个时候……你叫我停?你是诚心折磨我不成?”
边说,李广宁还挺了挺腰。两人本来就贴得紧,杜玉章一下子就感觉到了他的热情。他还是有些不适应,又偏过了头。李广宁却能感觉到他身体有些僵硬,似乎有些怕。
看他这个样子,李广宁无奈地叹息一声,轻轻放开了他。
“好了,别这样。我说说而已,来,玉章有什么话?我们进房间再说。”
“可是……陛下这样子,怎么能走出去?若是被侍卫们看到……”
“你担心这个?没事的。”
李广宁笑着捏了捏他的脸,
“他们早就被朕打发走了。你我这边的动静,不会有人听到,更没人看得到。”
杜玉章起身,扒开车帘偷看一眼。果然,外面一个人都没有。
天边残阳如血,大片晚霞泼洒在地平线上。草原上日夜温差大,此刻外面已经有些凉了。凉气顺着扒开的车帘缝钻进来,杜玉章穿得单薄,打了个寒颤。
他竟不知自己就这么睡了一整个下午。而李广宁也没有叫醒他,更没有打扰他。只是抱着他,将他藏在这一方温暖的车厢内。
—整个下午过去了。他的陛下耐心地等着他醒来。他在等待的过程中,是不是也在期待自己醒来后,能够与他亲密一番?
他突然想起淮何的话。他说,
——“陛下这些年,其实也很苦。杜先生,你能不能待他好些。”
杜玉章抬起眼,看着李广宁。目光沉沉,叫李广宁一愣。而杜玉章就张开双臂,投在李广宁怀中了。
李广宁赶紧伸手接住他。杜玉章这次投怀送抱得十分坚定,全身重量都压在他身上。李广宁差点仰倒,好容易才稳住身体。他蹙着眉头,不明就里,
“玉章,你又做什么?”
“没什么。”
说着没什么,杜玉章却微微仰起头,在李广宁腮边落下一吻。他这样主动的时候极少,李广宁吃了一惊。可回过神来,看着他微微颤动的眼睫,李广宁只觉得满心里都要融化了。
李广宁忍不住笑起来,
“莫非,玉章就只是想与朕亲近些?”
“嗯,就是想亲近陛下些。”
“那好,你来吧。”
“也想叫陛下,与玉章亲近一些。”
“好,都听你的。”
李广宁也如法炮制,偏过头,往杜玉章腮边亲下去。谁料到,杜玉章突然转过脸,两人嘴唇直接碰在一处。
“?”
李广宁简直分不清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可他的心却还是漏跳了几拍。两人对视一瞬,杜玉章桃花眼带着笑意,慢慢闭上。那柔滑舌尖在李广宁嘴唇上轻轻扫过。
<(I ”
李广宁呼吸猛地重了起来。这绝不可能是无意为之……玉章他,想干什么?
西蛮的草原上几家欢喜几家愁
……玉章他,想干什么?
李广宁脑中乱成一片,杜玉章却没有停下。
他柔软舌尖在李广宁唇缝间摸索着,舔开他齿关,轻柔却坚定地吻了进去。他闭着眼睛,眼皮子泛着薄红,神态有些羞涩,却也带着坦然。
轰地一声,李广宁脑中似乎被一把火烧断了弦。他一把将杜玉章按在身下,强势地夺走了他口中空气,一直将他吻得气喘吁吁,汗水淋漓,才猛地抬起头。
李广宁粗喘着气,身子向后挪了半步。
“陛下?”
“别说话!”
杜玉章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句,就被那人一把按回原处。这还不算,李广宁抄起被子,直接将他头脸都给蒙住了。
“陛下你这是干什么?”
“别说话,别看我一一你让朕缓一缓。不然……”
李广宁声音又急又轻,依旧带喘。他端起桌上茶杯,将里面早就凉透了的茶水咕噜噜灌进去,抹了抹嘴。冰凉的茶水叫他呼吸终于稳当了些。
“不愿意,就不要来撩拨朕。你不知道你多么诱人……你这是逼着朕强迫你,逼着朕去欺负你!”
“到时候你受不住,又要哭。看见你哭,我心里会难受……”
“哪有这事?我什么时候为了这种事情哭过!”
“就刚才。”
李广宁瞥了杜玉章一眼。见他一脸茫然,他好气又好笑,道,
“舒服过了就不认?就刚才,马车上,朕伺候你的时候!”
杜玉章的脸腾地红了。
“刚才明明是……是……”
……是太舒服了啊。
可这话只能在心里闪现一一光是这样,都叫杜玉章脸色绯红。想要他说出口,那绝不可能。
所以杜玉章只是从被子下面伸岀手,偷偷去够李广宁的手掌。结果方向不大对头,他的手直接摸到了李广宁的大腿上。
手掌才揉上去,杜玉章就感觉到那人结实的大腿肌肉明显一颤。紧接着,李广宁不客气地握住他手腕,将他的手拎起来。
李广宁手心里都是潮热的。他语气焦躁,
“玉章,你到底怎么回事?别再折腾朕了。朕现在很难受,快要忍不住了。”
“那陛下就不要忍了。”
杜玉章声音很轻,李广宁却听得清楚。一瞬间,车子里突然安静了。李广宁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玉章?你……”
“若是真的难受,陛下,就不要忍了。我愿意的。”
“……你当真愿意?”
杜玉章没再说话。他从被子下面探出头来,将下巴搭在李广宁大腿上。然后抬起脸,看着着他的陛下的眼睛,认真地点了点头。
当李广宁与杜玉章躲在马车里,享受着一片旖旎春光时,草原深处,却还有一群人在紧张忙碌着。
紧张的谈判一直延续到深夜,双方都熬得双眼通红,却还在为每一个细节争执着,要为自己的国家争取更大的利益。
夜色深了,凉风吹过。韩渊与白皎然顶着满天星光,总算是离开了谈判会场。踏岀会场的瞬间,二人不约而同站定,长吐了一口气。
“韩渊,你累不累?”
“我还行。”
韩渊揉了揉发胀的眼眶,斜着眼睛看了一眼白皎然。他感觉白皎然站在原地都有些打晃了。看看周围没什么人注意,他直接伸手将白皎然揽过来,叫他在自己肩膀上靠一会。
“就这么大的工作量,你还想自己一个人来。你以为你是铁打的?”
“可当初杜大人做宰相的时候……”
“你别和他比。”
韩渊不耐烦地顶了回去,
"他要是不那么拼,这一身的病是怎么来的?别动,我替你按一按太阳穴。感觉好点没有?反正你别跟杜玉章学。你也想像他那样,年纪轻轻的除了咳血就是咳血?要是这样,你这个宰相趁早别干了。做个清闲点的官职,不要这么累,每日有时间睡睡觉看看书,舒舒服服的多好。”
“韩渊!身为朝廷命官,怎么你只想着自己舒服,也不考虑朝堂大局……”
“行啊,我考虑大局一一你别干了,我来干!我一天干上十个时辰,我也年纪轻轻不睡不休!到时候你可别心疼一一你就在一边看着,让我为了朝堂大局拼命作践自己。你也别劝,劝就是你不顾大局,只想着自己舒服!如何?”
白皎然将韩渊推开了。
“我说不过你。但是你这么说不对。
“哪里不对?”
“韩渊,你太过极端了。我也从没说过我要不爱惜自己。但是鞠躬尽瘁,本来就是为官为宦该做的。”
“该做?该做的事情多了。白皎然你看看清楚,鞠躬尽瘁这四个字,满朝堂人人都挂在嘴上,可有几个真的去做的?满朝堂的官员,真的能尽职尽责的都不算多,就更别提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白皎然,怎么就你这么有奉献精神?你可以去做个好官,也可以做个勤勉官员,但你不能勉强自己,更不能像杜玉章那么不要命啊。”
“我不是特别有奉献精神。韩渊,我也不是不要命。我只是觉得,这些困难的事,也总要有人做。”
“总要有人做?那谁爱做谁做……”
“韩渊!”
白皎然语气如此严肃,叫韩渊也不得不停了。他觉察有些不对,向前一步,想要将白皎然搂在怀中一一从前,他与白皎然有什么分歧时,都是靠这样搂搂抱抱哄着糊弄过去的。白皎然心肠软,这一招简直是无往而不利。
可这一次没有成功。白皎然轻轻将他推开了。
白皎然语气十分平静,不带什么情绪。
“韩渊,这些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你不希望我做,我不希望你做。但这些事情,总要有人做。
“我知道你不信圣贤书,也不信那些道理与先贤。你觉得总有更轻松,更舒服的路可以走。许多人,也确实都选了这种路。可是我不是他们,我也不是你。我喜欢那种更辛苦,背负更多的路。杜大人当初选这条路的时候,是不是真的迫于无奈,我不知道。但是他走下来了,他没有放弃过。而我,也不想放弃。韩渊,如果你真的这样看不惯,其实我也不是非要拉着你陪我走这条路的。”
—阵风刮过,韩渊突然感觉到了这草原夜风的凉意。他声音沉了下来,
“白皎然,你说的这是什么混账话?!”
“韩渊,我说什么,你都不以为意。你说话厉害又好听,我从来说不过你。”
白皎然声音平静,
“但是你心里清楚,我说的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
韩渊压着一股火,半天没说话。白皎然也没有开口。好在两人都不是那样冲动的性子,韩渊还能沉默着将白皎然送到营帐旁边,掀开帘子请他进去。
可等他转身独自往回走,压抑的火气就再也憋不住了。
“韩大人,夜色深了,风大路远。这边有轿子……”
“不坐!”
韩渊一声低吼,将身边侍从给赶走了。他在夜风里健步如飞,心里憋着一股火,快步往自己住处走。
“心里话!哈哈,说得真好,说得真漂亮一一鞠躬尽瘁,一身正气,好他妈一个白皎然,好他妈一声心里话!”
他低声骂了出来。结果不但没消气,反而更觉窝火。他一口气走到自己住处外,走了一身汗,这才喘着粗气在营帐前站定。
头顶月在中空,早就过了子时了。草原上果然风大,呼啦啦一阵风吹过,将韩渊热身子一吹,激得他一个哆嗦。浑身的汗被这样一吹,只觉透心凉。
他脑子也跟着凉了下来。只是心里依然憋得难受。白皎然的话在他耳边不住回响着,
——“怎么你只想着自己舒服……也不考虑大局……”
——“我知道你不信那些道理与先贤……你总想走更轻松,更舒服的路……”
——“我不是你……”
最后,定格在那一句一一“其实,我也不是非要拉着你陪我走这条路的。”
“你是清清白白,老子就是机关算尽。你清正高洁,老子就是他妈的厚颜无耻!都是老子不是东西,挡着你做圣贤的路了?”
这像是一声质问,可惜不会有回答。韩渊站在远处,低头看着地面。皎洁月光从半空投下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韩大人!您怎么还不去休息?外面太冷了,您方才又出了一身汗。”
下人看他不进去,过来劝他,
“要么,我来烧些热水,韩大人沐浴过再去睡吧。”
“用不着!”
韩渊一声低吼,
“老子就是脏,就这德行!比不上你们清白干净,洗什么洗,不洗!”
说罢,他也不理那被他吼得发愣的下人,气哼哼进了门。他随便甩脱外袍,带着一身汗就上了床。
带着汗意,浑身黏腻湿冷,十分难受。韩渊将被子扯过头顶,将自己裹在其中,闭上了眼。
可他睡不着。
过了不知多久,下人才敢蹑手蹑脚地进来,替他将火炉点上。
他隐约听到韩大人被子里传来声音,却不知是醒着还是梦话一一
“……小王八蛋……真没有良心……老子都他妈的是为了谁啊……”
西蛮的草原啊……啊……啊……啊啥来着?
第二日。
韩渊睁开眼,天已经大亮了。他看一眼窗外,发觉太阳早就升上半空,就知道自己起晚了。
奇怪了,他根本不是这种贪睡的人。今天怎么就睡过了头?而且,明明睡了许久,帐子里也点着火炉。可他却觉得身上发冷,有些打哆嗦。头更是沉重得很,有些发晕。
“来人,给我端点水喝。”
一张口,嗓子都哑了。韩渊蹙了眉头,起身拢上外袍。他知道自己恐怕是昨夜出汗吹风,有些着凉。
但着凉就着凉吧。当初孤身一人闯荡西域,多少次水土不服病得几乎爬不起来,依旧咬着牙跟那些金发碧眼大胡子们谈笑风生做生意。他从来吃苦习惯了,也并不在意这点小事。
他只是有点惦记白皎然。
昨日他没忍住撂了脸子,分别时候两人气氛很尴尬。白皎然本来就心思单纯,说不定会很在意。
自己皮糙肉厚,昨晚也翻来覆去睡不着。何况那个小王八蛋……今日又是一场硬仗。这谈判磨起来没个头,少说还要几天……他又不听劝。万一没休息好,身体扛得住吗?
韩渊突然有点后悔。早知道,昨天该更压着些火气,将他哄好了再回来的。
“韩大人,早膳温在火上,这就给您端过来。”
下人捧着水盆和茶杯进来。看到韩渊,他惊讶道,
“韩大人,您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昨夜过了风寒?”
“我没事。”
韩渊接过茶杯,仰头咕噜噜灌了下去。一杯热水下肚,他觉得胃里舒服了些,嗓子也不那么沙哑了。他在盆中胡乱洗了一把脸,
“早饭不吃了。叫上马车,去接白大人。”
“啊?可大人您这么劳累,他们特意预备了参汤,可以补补精神……还是吃了再走吧。”
“是么?你们预备了参汤?”
听到这句,韩渊原本迈出门口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苦不苦?你多加点甘草,然后用食盒装上一碗,我好带走。”
“那早膳……”
“今天来不及,不吃了。”
韩渊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出了营帐进马车,不过区区几步,韩渊却觉得风吹在皮肉上都起鸡皮疙瘩。真奇怪,今天有这么冷么?
“韩大人,天色不早了。直接去会场?”
“去接白大人。”
“可是眼看着就到了约好的时间了。白大人恐怕也已经走了。”
下人劝道,
“今天不比往日,委实太晚了些。现在我们直接去会场,说不定还能赶上。韩大人,毕竟对面是西蛮人,迟到总归不好。”
“我当然知道不好!”
或许是身体难受的缘故,韩渊今日脾气出奇暴躁。
“可已经晚了,又能怎么办?每日都去接他,每日他都跟着我们走,今日本来就晚了,难道要丢下他一个人?他才是宰相,我迟到不好,他迟到更不好!接他也不过就是迟到,正好我们两个人做个伴,告诉西蛮人说我们有公事耽误了!”
“可是韩大人,这一看就是借口啊。”
“不然呢?难道我自己去,叫他一个人傻等?那他怎么办?我自己按时到,却让所有人知道大燕的宰相无故迟到?你是不是没长脑子!知道晚了就别废话,赶紧动身!”
“……”
马夫也听出韩渊今日心情不好。他一挥马鞭,赶紧启程了。
下人却有些不服气,小声嘀咕,
“人家白大人又不是没有马车……往日和我们一起走,不是因为往日我们去得早么?咱们人都到了,难道人家白大人还能硬驳了大人你的面子,非要坐自己的马车?可今日晚了,白大人当然知道自己走,怎么会傻等啊。”
韩渊原本捏着眉心,闭着眼睛。听了这话,他手上动作停了,眼神冷冷扫过来。
“就你长了舌头,是不是?”
这话已经分量很重了。若是一般人,就该知道闭嘴。可这下人是韩渊旧仆,就又不一样了。
韩渊身边重用的仆人都有个特点,虽然忠心,却不算机灵,大都心直口快。反而是和他自己一个类型的小机灵鬼们,那点哄弄主子的伎俩往往因为班门弄斧,被韩渊一眼看破,结果一点都不受重用。
这位仆人对韩渊的心是没得说的,特别尽心尽责。只可惜他根本不会看眼色。若有外人在他不会乱说,但在韩渊面前,他向来有一说一。
他被韩渊骂了一句,不但没觉得该闭嘴,反而更加不吐不快了。
“韩大人你别瞪我啊!本来就是嘛……您和白大人又没有约好,都是你主动上门去接。可人家白大人,其实根本不差你这一辆马车。人家也没说过非你不行吧?难道没了你的车,人家就不出门了?”
车子突然一晃,外面传来车夫勒马的吆喝声。
说着话,马车其实已经到了白皎然下榻处。车子停了。
韩渊透过车窗向外看。下人也住了口,顺着韩渊的目光望过去——
白皎然的营帐就在前方。那门口没有车,没有马,更没有人影。只有一片草地,上面空空荡荡。
“韩大人,你看!白大人果然走了!”
下人有些急了,
“那咱们也赶紧走吧!我说什么来着?白大人本来也不一定非要和您一路啊……”
下人说完,本以为会被韩渊笑骂一句“就你他妈的有小聪明,给老子闭嘴”,可是等来的却是沉默。他惊讶转头,看到韩渊目光依旧定在空无一人的草地上,许久才露出一个苦笑。
“你说得对,他本来也不必等我。是我太自以为是,明明是自己主动贴上去,却还以为有一份默契在。”
韩渊自嘲地摇摇头,向后仰在座位上。
“算啦。走吧。去会场。”
说着,他捏了捏眉头,长叹了口气。那下人发觉他脸色难看得厉害,精神也显得颓唐——以往他再病,都是精神奕奕的。下人没见过韩渊这样,有些着急,
“韩大人,您很不舒服?脸色更难看了。您是风寒重了?”
“我没事。”
简单回答一句,韩渊却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问这下人,
“叫你带的参汤,你带了么?”
“带了,还是滚烫的!对,您感了风寒,喝点热汤会好些。您等一下,我这就去给你端……”
“我不喝。”
韩渊却摆了摆手,
“你去将食盒裹上几层。”
下人不明所以,但他还是乖乖地取了个毯子,将食盒裹得严严实实。之后他才开口,
“您要带到会场去喝?那是该裹得严实些。不然这天凉了,汤也凉得快。”
“是啊,本来以为带到这里就可以了。几步路而已,凉不透的。”
韩渊轻声道,
“可是现在看来,是我自己想的多了。你替我端好了,带到会场去吧。”
……
平谷关,将军府。
车外残阳似血,渐渐西沉,最终迎来了草原的夜晚。车厢内却是一片旖旎春光。
可李广宁终究还是克制了自己,没有太过放纵——虽然知道杜玉章的病已经好了,可之前他那羸弱样子,总在李广宁心里头压着,像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他想,这病是去了,但这么久病下来,玉章的身子总还是弱的。要彻底将养结实总要些时间,他却不能太过火,免得杜玉章亏了身子。
就算是如此,待到云收雨住,天色也已经全黑了。
“这下好了,更没有别人会看见。”
李广宁小声说,
“玉章,我抱你进去好不好?”
也不给杜玉章拒绝的机会,李广宁直接将他抱起来。杜玉章一愣,才要开口,李广宁忙“嘘”地一声。
“侍卫们离得不远。你要是说话,他们可就都听到了。”
“啊?”
趁着杜玉章没回过神,李广宁将他抱回自己房间,直接放在自己的床上面。
“对了,玉章,你想说什么话来着?”
这时候,李广宁才顾得上询问杜玉章。杜玉章要起身,被他按着肩膀压了下去。
“不许动,有话就在这里说。玉章,你才回到朕身边,今晚哪里都不许去。就在朕的床上陪着朕。”
见到杜玉章脸上一红,他赶紧解释一句,
“知道你累了,朕不折腾你。你就在这里说说话,若不然,直接睡下也行。可你别走,就在这里陪着朕——不然,朕总会觉得是做梦,睡着了都不安稳。若你在这里,朕真的梦里惊醒时,你却在朕怀里好好躺着,朕心里就踏实了。”
“……”
杜玉章突然沉默下来。将李广宁这话在心里过了两三遍,背后的意味渐渐浮出水面。杜玉章轻声问,
“莫非陛下,从前也常常做这样的梦吗?”
“……”
“莫非陛下从前,常常梦到臣在陛下身边。可是睁开眼,却是一场空?”
李广宁喉结不自然地一动,干咽了一口吐沫。
何止是常常?
杜玉章走后,他几乎每一晚都挣扎在梦醒与幻灭的渊薮中——梦中的杜玉章鲜活又真实,那是当年桃花树下惊鸿一瞥的他,是东宫夏夜喝着果子酒赏流萤的他,是因为爱美不肯多穿,染了风寒不得不苦着眉头喝下大碗汤药的他,是群臣觐见时,永远一袭白衣光彩照人的他。
梦里的李广宁自己,则是惊艳有加便定了他为侍书郎的太子殿下,是含笑饮酒看他作诗的宁哥哥,是端着药碗命令他喝下去的储君大人,是觐见时走在他前方,连旁人敢穿白都要瞪目而视的霸道的未来帝王。
他从不曾一次梦到那一场动乱后。他的梦中,仿佛那些鞭刑与刺青,那些药物与器具,那日日夜夜的哭泣与求饶,那些血与病痛……都根本不存在。他梦里的杜玉章也永远不曾背叛,不曾离开,更不曾当着他的面说出求死二字,不会一跳沉湖,更不会决然而去三年再无踪影……
而美梦做了太多次,现实就成了一场彻底的噩梦。
西蛮的草原上,是我想与你在一起
美梦做了太多次,现实就成了一场彻底的噩梦。
梦里那样美好鲜活的一切,在睁眼的瞬间却晦暗破败。都是假的,都是空的。甚至梦里的杜玉章会对他表白情谊,说宁哥哥我永远会在你身边,我心中早就有了一个你。不论旁人如何说,您永远可以信玉章——这是你的玉章。
可睁开眼,枕边是空的,怀中也是空的。杜玉章走了,他背叛了,他生死未卜,他……他从不曾将你放在心上,从不曾。
那时候的李广宁,只觉得寝宫真大,真冷。风吹过大殿,一阵空洞的回声。大殿太空了,这堂皇富丽的寝宫就是一所监牢,将李广宁与他的回忆锁在其中。每天睁开眼时,李广宁能听到自己胸膛里似乎也有那空洞的回声。那是风,是虚无,是一个人该在却再也不在后留下的空缺,永远空了一块,再也填补不上了。
每次梦中醒来,都是再一次的痛失所爱。这种从云端坠落地狱的感觉太疼,刻在了李广宁的魂灵深处。以至于到了后来,就算在美梦之中,他也是突然心中一疼——这太好了,所以这是假的。
关于杜玉章的一切美好,都好得像是假的。就连现在,他真真切切找到了那个人,将那个人抱在怀中。他却还是会突然背后一凉,浑身冷汗森森。他脑中会突然出现一个念头……明日我醒来时,玉章,他还在吗?
“陛下?”
夜色凄清,屋内没有点灯。黑暗中,杜玉章等不到他的回答,伸出手去摩挲他的脸。
李广宁按住他手背,没让他动。但杜玉章指尖依旧摸到些许湿意。
“我没事。我从前……不常梦到你。”
声音有些哑,也有些抖。所以李广宁只说了一句就闭口不言。杜玉章心里恍然,他的陛下终究还是那个陛下,总还想撑着几分架子,不想显得太过软弱。
所以他说没有,大概还是有的。而且那些梦或许也曾伤他很深。
不然,怎么会就突然流了泪,竟然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呢?
杜玉章又想起淮何的那一句——“陛下这几年,也过得很苦。”
——“你能不能对他好一点。”
他突然下了决心。
杜玉章抬起胳膊,勾住李广宁的脖子。两人面颊蹭在一处。杜玉章的低语就直接送到了李广宁耳中。
“陛下,其实我原来说我有话说,是想要来和你赔罪的。”
“我本来只想告诉你,被自己喜欢的人耍弄着骗得团团转,那感觉一点也不好受。你骗了我,弄了假的祭司来糊弄我,我心里特别窝火,我想让你也尝尝这个滋味——韩大人说得对,这是我在故意折腾你,是我在任性。所以我要给你赔罪。”
“……不,这件事归根结底还是朕有错在先……”
“当然是陛下有错在先。不过这也不是我骗你的理由。尤其是说我喜欢上别人,更不应该。”
杜玉章干净利落地打断了李广宁,
“陛下总骗我的事情,我以后再来算账。现在不提,却不代表这就算完了。只是我不想说这个了,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陛下,可以吗?”
“……”
李广宁无端觉得背后一寒。总感觉方才二人亲昵过后,杜玉章的气势突然起来了。隐隐有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的趋势。
夫纲不振啊!是不是方才自己下手太软,没榨干净这妖孽东西的力气?还能爬到自己头上耀武扬威的,真以为他堂堂大燕九五之尊是个银样镴枪头,动起真格来干不服他?
“陛下?”
杜玉章却不依不饶。语气说不出是在撒娇还是撒野,直接冲进李广宁耳廓里,
“秋后算账,今日就不提这个了。咱们说点别的,可以吗?”
“……可以。”
他嘴唇就贴在李广宁耳边,说话气流直接震得大燕皇帝阵阵麻痒。李广宁的嗓子是彻底哑了。他浑身的血一直往下走,开始认真考虑起梅开二度的可能性。
“那我要说点别的……关于陛下和我之前的三年。”
李广宁陡然一震,什么旖旎心思都荡然无存了。
“之前的……三年?”
“对。不光这三年。还有再之前的三年。”
杜玉章吐出那句话之后,周围的空气都好像瞬间结了冰。
——不光这三年。还有再之前的三年。
李广宁手脚顿时冰凉。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寝殿。那么大,那么空,黑沉沉的穹顶压下来,夜晚里点多少火烛都驱不散彻骨的寒意与黑暗。光影曈曈,他从天黑独自游荡到天明,永远只有他一个人。
杜玉章是他的光。杜玉章走了,再多的火烛都再也驱不散他夜晚的黑暗了。
……可偏偏,杜玉章这束光,是他自己亲手用了三年的时间,一点点熄灭的……
“陛下。我说句实话,从前我是恨你的。之前的那三年,我恨你。”
李广宁身子一抖,痛苦地捂住了脸。
“我知道……我,我也恨我自己……我对你太狠毒,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就鬼迷心窍,能下得了那么重的手!我……”
“下了那么重的手……”
杜玉章轻声笑了笑,一根手指点在李广宁唇上,不让他说下去。
“陛下,不是因为这个。你却不知,再之前那三年——就是你自己都觉得下手太狠的三年,我没有恨过你。刻下刺青的时候没有,悬壶巷的时候没有,哪怕我死时……哪怕我若是因此死了,我到死也不会恨你。你下手再狠,我再难过,我也不会恨你。”
“玉章……?”
“陛下,你不知道。让我最后不想陪在你身边,让我恨你的原因,是因为陛下你辜负了我——是因为你在故意糟蹋我的心血和心意。
你觉得你对我下手狠。可在我心里,那又算得了什么?
那些手段我都能忍。陛下,若你当真觉得我做的不好,你想惩戒我,我虽然难过,却不会那么恨你。可是你只是刻意报复,是折磨我!我一颗拳拳之心,只想做得好了,讨你一声认可。可原来你从不认可我,并非我做的不好,是你看不上我,觉得我背叛了你,从头到尾你都是在刻意羞辱我——陛下,你知道我当初听到这些,我心里有多寒心吗?“
杜玉章声音不高,却渐渐快起来。他也有些激动了,粗喘着气,不得不停下来平息情绪。
没人说话,屋子里死一样的静。
“陛下,你是不是又觉得完了,觉得杜玉章要离开我了,觉得你过去做下的事再也赎不清了?”
“……”
李广宁被说中了心事,骇然抬头。杜玉章一声苦笑,
“陛下,您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信任杜玉章?我明明说过……算了,不扯这些。陛下,你听我说完。”
“好。”
“陛下,我这人就是执拗,就是一条路走到黑。若是喜欢上一个人,就算命也给他,我也愿意。所以在你身边那三年我不恨你。我只怪我时运不济,偏偏这辈子最想做的事,却与这辈子最想要的人不能够并存——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西蛮人是不懂信义的蛮子,又和我们有血海深仇。与他们合作,就是卖国贼。
我想,陛下你不愿让我做这个卖国贼,你是真的觉得我的想法不对。可你却还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能试一试,陛下,我心里甚至有一份感激在。我甚至想过,我一个罪臣之子,陛下还肯重用我,还肯给我权势地位,让我有机会去做那些我想做的事情……还肯叫我留在陛下身边……陛下你,也不算苛待我了。”
“……”
李广宁听到这里,心中一震,瞬间红了眼。
——他那样对待杜玉章,杜玉章竟然心存一份感激,竟然还觉得自己没有被苛待?!
——他的玉章光风霁月,从来这样磊落光明!可他,他都做了些什么啊?
“陛下那时候骂我贱。我知道我是贱。陛下向我要了我的身子,来换我父亲和师门的活命……陛下,你知道么?我那时候是欢喜的。”
“什么?你……那时候我明明是在逼迫你,羞辱你……我记得你哭得那么惨……”
“对啊,我哭得那么惨。是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了,没有家,没有师兄,没有清清白白的出身。可陛下竟然还肯要我。陛下,那时候我很疼,仿佛要被撕碎了。可是这份疼我也喜欢。”
杜玉章声音压得很低,却震得李广宁浑身战栗——
“因为这份疼,是我喜欢的人给的。”
“玉章……”
“其实我早就清楚,我心里喜欢陛下。所以将自己给你,那对我来说不是惩罚也不是羞辱。从前在东宫时候不敢说出口,但那时候我连家都没有了,我只有陛下你。你肯要了我,我心里是万分欢喜的。”
杜玉章抬起头,在李广宁耳边轻声说,
“其实到最后也是一样。你骂我,我难过,你打我,我伤心,你罚我,我害怕……但总归你从来都没有不要我。所以啊,在我知道陛下心里憎恶我,觉得我是个叛徒之前——无论陛下如何对我,我怕归怕,其实心底都还藏着一线欢喜。”
——欢喜。
李广宁从没想过,经历过那样非人的折磨与刻骨摧残,他的玉章,竟然对他说了一句欢喜。
只是因为他喜欢自己。
所以就连自己最刻毒的折磨,他都甘之如饴。
西蛮的草原上我来接你回家
李广宁用力捂着嘴,可他终究压不住心底的疼。方才听到杜玉章的恨与厌弃,他都还能撑得过来,可现在,他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眼泪顺着李广宁的手指缝往下淌,将杜玉章半边脸也给打湿了。时不时从指缝里漏出一声呜咽,在这深夜的房间中。
杜玉章紧紧抱着李广宁。但他没有宽慰他,更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用力拥抱这个人,听到那人几乎分辨不出内容的呜咽,
“对不起,玉章……我该死!我……我对不起你……我真的该死……“
过了片刻,杜玉章突然在李广宁肩膀上狠狠咬了下去。李广宁一抖,却没有动。杜玉章咬的那么狠,满口血腥气。他松开嘴的时候,舌头舔了舔嘴唇,又叼住李广宁的耳垂。
“你不必道歉。陛下,现在我们之间谈不上什么对不起。你我都死过一次,陛下,这些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
“当然,上辈子的事,也不代表从没有发生过。更不代表我就忘得掉。“
杜玉章的语调一直不曾变过。哪怕说到最痛心处,他也不过是速度快了些,却依然是镇定的。可李广宁的心,却被他牵扯着一会落入万丈深渊,一会又逼近千仞崖边。到现在,他也不知道杜玉章用意如何。
本来听到那句“这是上辈子的事”,他已经有了劫后余生之感,没想到后面就接了一句“这也不代表我原谅你”——李广宁心里疼得要命,又被这样来回撕扯,精神已经绷得快要断了。他痛苦地搂紧杜玉章,声音带了恳求。
“玉章,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别再这样,我心里怕得不行……“
“我没什么意思。陛下,我说了,我是个执拗的人——这些年,我死了两次,与陛下有生离,也有死别。可是我没能忘了陛下。”
李广宁身体突然一僵。他听懂了。他手臂猛然用力,将杜玉章勒进怀里,几乎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血肉里似的。
“……陛下,我死过,也逃过。我恨过,也怨过——可我到了今天,还是没能忘了陛下。或许我有些下贱了,或许陛下曾经那样对我,换个人就不会再愿意和陛下在一起。但是我不是其他人,我曾经也想过我能不喜欢陛下该有多好——只可惜,我做不了这个主。若是能忘了陛下,当年我不会想去死,也不会想走。陛下,你明白吗?”
“我明白。玉章的心意,我都明白……”
“你才不明白。你若是明白,就不会这样日日担心我离开。我今日明明都这样累了,却还不得不撑着精神对你说这些,好叫你宽心。”
这话说得冷淡,却带了一丝亲昵。李广宁一愣,忙伸手去摸杜玉章双足——果然是冰冷的。
“这都怪我!哎呀,我竟然忘了你穿的这样少……”
李广宁一下子急了。他知道杜玉章方才被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次,出了不少汗。马车里暖和,可这房间太大,就有些冷。夜又深了,温度整个都下来了……该死,明日就要回程,没法安心静养。若是杜玉章此刻病了,接下来的路途岂不是很遭罪?
李广宁赶紧扯过一边的被子,将杜玉章裹在里面。又觉得不够,还要去扯第二床。可才动手,他的衣襟就被杜玉章拽住了。
“别忙了。被子里也是冷的,多一床也没什么大用。”
“我现在就吩咐他们多生一个火炉,再替你烧个碳手炉送进来!”
“那还要等许久。”
杜玉章却摇摇头,
“有那个功夫,热身子早就将被子捂热了。”
“可就是怕你热身子被凉气一激,反而生病……”
“是啊。若还有个人来替我暖一暖,或许还能好些。”
说到这里,杜玉章向后缩了缩。宽大床铺空出了大半,像是等着谁人来填满。
“……”
李广宁闭了嘴。悄无声息地除去衣袍鞋袜,钻进被子,搂住了杜玉章。
杜玉章向他怀里缩了缩,也反手搂住他。
“所以陛下,你不要再想那些了。你可知道?我什么都没有,我只有心里喜欢的一个人。那个人愿意要我,我就算是有个归处了。”
——一个归处,几乎等于一个家。这话中含义叫李广宁心里一阵抽搐,简直不敢细想。他咬着槽牙,忍着心疼,继续听杜玉章说下去。
“陛下还记得吗?那时候我总彻夜留在宰相衙门,不愿回去。宰相府离陛下的皇宫很近,而您赐给我那座宅子,却太远了。那条街上那么多重臣府邸,都是高门大院,人流如梭。家家都是一座大宅,人丁兴旺,来往宾客如云。我的那座宅子,虽然在最显眼的位置,有最高的门楼和门槛,但门前其实从没有人停留的。”
杜玉章一顿,又摇摇头。
“这么说也不对。不是没人来。不过去掉宫里来宣赏和宣旨的,就真的没有了。”
“玉章,对不起……”
“陛下别忙着道歉,听我说完吧。”
“那玉章你说。朕都听着。”
李广宁说着,真的闭了嘴,乖乖听着。等了半天,杜玉章却没什么动静。他又等了一会,才忍不住问一句,
“玉章?你睡着了么?”
“……没有。”
杜玉章头埋在李广宁怀中,轻声笑了笑。
“只是这样和陛下在一起,我突然觉得,又没什么可说的了。”
“是么?”
“是啊。”
杜玉章声音闷在李广宁怀中,轻轻地,软软地。
“上辈子的事,反正都过去了。虽然忘不了,也原谅不了,可毕竟是过去了……我又舍不下陛下,料想陛下也舍不下我。那就算了吧,不想了。”
“……”
“若是这辈子,陛下身边总给我留一个地方。叫我有个归处,夜里冷了有个人可以抱。陛下,我就很高兴了。”
李广宁沉默片刻,埋下头,亲了亲杜玉章的发顶。
“好。朕答应你。再也不会叫你孤零零一个人。朕身边若是总能有一个你,玉章,这一辈子朕就再没有遗憾了。”
西蛮的草原啊……沙扬娜拉
第二日清晨,平谷关外将军府里,原本停了一院子的车马,已经是消失一空。
其中一些留在草原上。在韩渊与白皎然的带领下,谈判还在继续。而另一部分,已经奔驰在自平谷关往中原而去的官道上。
“陛下!”
外面,一名太监骑着马,在马车外问询,
“已经快到卯时,陛下,要不要停下来用膳?”
“可以。”
一声令下,车队停在路边。随队的御厨们忙着将早就准备好的食材加热烹饪,宫人侍女则川流准备各色器具。
“玉章,出去逛逛?”李广宁向杜玉章发出邀请,“坐车久了,身上僵得很。活动一下舒服些。”
“可是外面人多眼杂,会看到我从陛下的马车里钻出来。”
“真是奇了怪了。你不从朕的马车里钻出来,难道要从别人的马车钻出来?”
“……总归是不好。”
“有什么不好?之前那么久,从平谷关到山谷里,你不是每天都和朕在一起?别说坐在一辆马车里,湖边还一起住了那么久,他们早就知道了。”
“可是陛下,那时候只有侍卫们在。侍卫们,从来只对陛下您忠心耿耿。”
杜玉章一边说,一边从车窗帘子缝隙里往外看。不远处,几辆宽大舒适的马车也停了下来,杜玉章知道,里面坐的是大臣。
早先,他们是跟着白皎然一起来的。那时候李广宁是微服私访,可以只带侍卫不带臣子。可既然在平谷关露了面,回程时他就不能再任性地自己走了。
杜玉章想,侍卫们只关心李广宁的安危与喜乐,不会在意其他。但大臣们就不一样了。从来皇帝与士族共天下,君与臣利益统一中又有微妙制衡,被他们捉住把柄,会对李广宁不利。
“朕都不怕,你怕什么?”
李广宁已经掀开车帘走了下去。听到这话,他转过身,
“朕给你撑腰,看谁敢说三道四?都活腻歪了不成?”
李广宁这话说得气势汹汹,颇有几分混不讲理。见他那样子,杜玉章不觉苦笑,突然想起当初——当初他在东宫做侍书郎时,只要他杜玉章出席的场合,断没有第二人敢穿白。若是有人不通事犯了,李广宁能将白眼翻到人家脸上去。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毫不讲理,跋扈嚣张。
“陛下……您还真是一点都没有变过。”
——只可惜现如今你是皇帝,我是罪臣。这却不是当年穿着打扮那点小事,能够用一句少年荒唐,随意搪塞过去的。
杜玉章心里这样想,嘴上却没说。他摇摇头,
“陛下,其实是我身上不舒服,不想动。要不陛下自己去走走吧,我在这里歇着。”
李广宁看着他,眼睛眯起,欲言又止。
他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大臣们的马车——那些人见到他停下,都在观望。看到他下车活动,不少都跟着下来舒展筋骨,身边当然也少不了娇妻美妾,侍女郊童。大燕在这方面本来就民风开放,若只要不是欺男霸女,或者抢了别人的妻妾,很多人的风流韵事都是公开在外的。
李广宁目光扫视一周。
他看到人人都头顶着湛蓝的天,脚踏着松软的草地,一个个在阳光下舒展身体,看起来都很高兴。他们互相打着招呼,彼此说笑着。
那些没有下车的人,也都将车帘高高卷起到头顶,坐在马车边,享受上午的阳光与新鲜的风。
李广宁回过头,发现车帘已经被杜玉章放下来了,就连车窗上的小帘子都被他遮得严严实实。真好像里面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连一丝缝隙也不敢露。
西蛮的草原跨过那座山就是大燕
李广宁的眉毛慢慢拧了起来。他的手已经扯住车帘一角,想将那帘子整个扯下来。可半途中,他却住了手。
扪心自问,他是皇帝,他再荒唐些也没人敢对他怎么样。可是杜玉章呢?他愿意就这样被再次扯入风暴中心吗?
他承受的非议,已经很多了……
这样想着,李广宁终究将那股无名火气吞回肚子里。他只是将车帘掀开一角,钻了进去。
为了防风,门帘窗帘都很厚重。车里面几乎听不太清楚外面的说笑喧闹声,连带空气都显得凝滞。杜玉章独自躺在车厢深处,闭着眼睛,那么安静。
李广宁凑近些,俯身看着他。似乎被惊动了,杜玉章睁开眼,正与李广宁对上了视线。
“陛下?”
他有些惊奇,
“您不是说要去舒展筋骨?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惦记我的玉章,所以回来了。”
李广宁伸手摸摸他的脸,
“哪里不舒服?”
“啊……”
“不是说身上不舒服,才不愿下去?”
李广宁捏揉着他的脸颊。他声音放得很低,在杜玉章耳侧响起,
“哪里不舒服?朕给你揉揉就好了。”
“……”
所谓不舒服只是托词。被这样认真地问起来,杜玉章一时竟不知如何搪塞。可李广宁当然知道这是托词,却还是一脸认真,那只手顺着杜玉章脸颊轮廓向下,覆到他锁骨上,
“这里么?”
“啊,不……”
……继续向下,是杜玉章的胸膛。
“还是这里?”
“我……”
“要么,就是这里了。”
手掌继续向下。李广宁能感觉到身下人平展的小腹一下子绷紧了。他原本心情很不好,但此刻掌心按在杜玉章小腹上,感受着他微微颤抖的肌肉,那一口闷气突然消散开了。
指尖绕着肚脐打圈,隔着衣服,依然能感觉到杜玉章的体温。李广宁抬起头。
正对上杜玉章那双微微睁大,似乎有些许紧张的眼睛。
“怎么,害怕?”
“不……”
“那么,喜欢?”
“……”
“喜欢朕这样么?”
李广宁带着暗示,掌心加了些力气,
“若你喜欢,朕可以继续……你想让朕揉哪里就是哪里,想揉多久就是多久。”
“陛下……别……”
“不喜欢?”
“不是不喜欢。只是别……周围人好多……”
杜玉章小腹肌肉颤抖得更厉害了。他声音很轻,带了求饶意味。可这声求饶是多么软啊,仿佛能够拧出水来。好像在说——你别这样,周围好多人,昨夜我已经有些受不住,我怕叫出声音,我怕被你给的欢愉淹没……可是,可是若你真的要继续,我连反抗的念头都生不起来,只好任你予取予求。
——所以不要。不要在这里欺负我,不要欺负根本没办法拒绝你的我……我的陛下。
这样的杜玉章,叫李广宁心头彻底软下来。
他的杜玉章,一身傲骨,从来宁折不弯。可他却在自己身下软成一滩水,从身体到他的灵魂,都这样对自己敞开。
李广宁轻轻吐出一口气。他凑上前去,在那人额角印下一吻,又湿漉漉地吻到那人眼睛上。
杜玉章乖顺地闭上眼睛,睫毛颤动,像是蝴蝶翅膀扑在李广宁的嘴唇上。
李广宁一边亲吻他的双眼,手掌就顺着杜玉章腰侧紧实的线条,摸到他后腰去了。再往下探了探,那人紧绷的臀肉弹在他掌心中。
李广宁手上加了劲,捏得杜玉章不安地动了一下,睫毛颤动得更厉害了。那人手掌贴在了李广宁胸膛上,似乎想要推拒,却没有真的用力。
李广宁低低一笑,那笑声震颤在杜玉章眼皮上,叫他绷得更紧了。
“是不是这里?”
只是在臀肉上揉了一把,李广宁的手掌就回到他腰间,规规矩矩停在那里,不再动了。
“是不是昨日朕不够怜惜你,腰里有点吃劲?难受么?”
一边说,李广宁当真替杜玉章揉起腰来。揉了几下,他咬了咬杜玉章鼻尖,
“放松。”
可杜玉章被李广宁抵在车厢壁上,以一种侵略的姿态。他双腿都被李广宁膝盖分开了,那人的嘴唇一直在他脸上流连,那人的手就揉在他腰身——他怎么可能真的放松下来?
反而是越绷越紧,呼吸都有点急促了。
“朕说了,放松。”
李广宁似乎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向后退开些,将杜玉章拉进自己怀中。杜玉章扑进那宽阔胸膛,想抬起头,却被李广宁按了住后脑,非叫他靠在自己肩膀上才肯罢休。
“这样呢?好点没有?”
“……”
“或者这样。”
一边说,李广宁一边将他压倒在软垫上。他却没有扑上去,而是将杜玉章脸颊安置在自己大腿上。他又摆弄了好久,仿佛在摆一个布娃娃。直到感觉杜玉章是舒舒服服,踏踏实实地躺在腿上了,他才算是罢休。
“这样好,就这样。你乖乖躺下。”
“陛下,您究竟想做什么?”
“替你揉腰啊。”
“可我腰不痛……”
“那你那里不舒服?”
李广宁的手啪地拍在他屁股上,
“难道是这里?还是……”
眼看李广宁的手顺着屁股往前探,杜玉章一下子按住了他的手。
“陛下,我说错了。确实是后腰不太舒服。”
李广宁又是一声轻笑。
“好。玉章说是哪里就是哪里。”
杜玉章不知道李广宁这是发什么神经,也只好顺着他,弓着身子枕在李广宁腿上。可没料到,李广宁真的只是规规矩矩替他揉腰而已。他手劲温柔,虽然技巧很差,却出奇地耐心。杜玉章真的渐渐松弛下来。
他甚至有些困了。
过了不久,杜玉章安静地眯起眼睛,蜷在李广宁怀中睡着了。
李广宁看着他的脸,方才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他抬头四处看看——再豪华的马车,也不过这么方寸之大。厚厚的车帘与窗帘遮蔽了外面的阳光,让这里显得像一座监牢。
李广宁叹了一口气。他又替杜玉章揉了一会腰,然后拽过一床薄被盖在他身上。
等到杜玉章睡熟了,他轻轻起身,走出马车。
很快,他回来了。马车开始前进,摇摇晃晃地。只是它似乎中途拐了个弯,不再沿着原来那一条笔直的官道行驶。
……
杜玉章一个激灵,睁开双眼。似乎感觉到他身子一抖,一只原本停在他背后的手安抚地拍了拍,然后顺着他脊梁慢慢抚摸着。
车子在颠簸,车轮声轱辘轱辘。杜玉章这才发觉,在他不知不觉陷入浅眠的时候,车子已经开动了。
他想要起身,却被李广宁按住。
“干什么?“
“陛下……我睡了多久?“
“不算太久,一个时辰不到吧。“
在杜玉章睡着的时候,车子里的窗帘已经被挂了起来。上午阳光正好,投射进来,在车厢里割出浅淡而明亮的方形投影。李广宁半个身子依旧在昏暗里,另外半个身子就沐浴在阳光下。他手中端着一本书,手边是一杯茶。
杜玉章醒过来了,他连书都不看了,卷一卷丢在一边,自己伸了个懒腰。
“你错过了早膳。饿了没有?我叫他们给你端些吃的过来。“
与。
夕。
团。
对。
一边说,他一边端详眼前的杜玉章。
杜玉章原本就是绝色,此刻又是小睡方醒,一双桃花眼雾气蒙蒙,一眨不眨地看着李广宁。那样子在别人身上就会显得呆,可配着杜玉章半张不张两片薄唇,和腮边薄汗蒸腾下点点嫣红,就只能让人叹一句美不胜收了。
偏他美则美矣,却不自知。明明不甚清醒,还认真地回答着,
“陛下,我还不想吃东西……”
“你当然不想吃东西。这些人间五谷,本来也不是你要吃的东西吧。”
李广宁单手托起他下巴,在他唇上轻吻,
“你只要吃凡人的精气元阳就够了,还吃什么饭?”
说着,他又忍不住湿漉漉亲了下去,松口时还补了一句,
“喏,朕这真龙天子的精气,渡给你一口。如何,够不够?若不够,朕这里还有,全都给你……”
“……”
杜玉章此刻才反应过来,什么叫“不食人间五谷”,什么叫“只**气元阳”。他脸上腾地红了,抗议道,
“陛下,您什么意思?我是妖怪么?”
“不是妖怪,是妖孽。”
眼看杜玉章脸色更难看了,李广宁却还不怕死地继续,
“是只属于朕一人的妖孽。说不定是个堕仙,只为了朕动了凡心,自堕仙格下凡而来,做了个妖孽。说,是不是还有法力?都用在朕身上了吧?叫朕神魂颠倒,日思夜想,就是舍不下你杜玉章……”
“陛下!您越说越离谱了!”
“难道不是吗?”李广宁带着笑,将杜玉章整个揉进自己怀中。
“不然朕怎么一见了你,满心里就只有你。觉着若是能叫你开心,叫朕如何做都心甘情愿。你看看,若不是被你施了法术,朕怎么就能这么喜欢你呢?真的,喜欢得不行……”
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情话了。叫杜玉章面红耳赤,手脚都潮热着。偏李广宁将他箍在怀中又是亲又是揉,真是一点也没有说假话,果然是“喜欢得不行”。
“陛下……您真是一点也不讲道理。若喜欢得不行就是被施了法术,那我……我……明明我才是先对陛下情根深种,死生难忘的那一个啊!莫非也是陛下对我动了什么手脚,施了什么法术吗?”
这话一出,李广宁竟然真的停了手。他稍微抬起身,带笑看着杜玉章。
杜玉章被他缠磨得四肢都软了,浑身潮热热的。好容易被松开些,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看到李广宁笑得一双鹰眼微眯,眼睛里好像有星星。
他突然脸上一热,心跳砰砰,没来由地咽了一口吐沫。
“对啊,玉章说的对。是玉章先喜欢了朕的。”
结束也是开始
“对啊,玉章说的对。是玉章先喜欢了朕的。”
“……”
杜玉章这才意识到什么,脸上更红了。李广宁却笑得更暖,一点点向前,额头抵住了杜玉章的眉心。两人眼睛对视,都能从对方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喜欢朕么?”
“……”
“有多喜欢?”
“……”
被李广宁这样戏弄,泥人也要带了三分火性。杜玉章拧起眉头,偏过头去不回答了。
李广宁哈哈一笑,又“叭”地亲了一口,还是个带响儿的。然后坐起身来,顺手将杜玉章也拽了起来。
当然,他心情这样好,是不可能放过杜玉章的。那边还没坐稳,就已经被拽进他怀里了。
杜玉章也不理他,随便他八爪鱼一样将自己裹在怀中。他顺着窗子往外看,这一看却发现不对,
“陛下,这条路……”
“路怎么了?”
“这不是去京城的路啊。”
“哦?玉章在西蛮三载,从不曾踏足中原。只是来时经过这一趟,居然还记得往我大燕京城的路该怎么走,也是很不容易了。”
这话说得,没来由有点酸,有点怨。
杜玉章一愣,随即明白过来。李广宁往日那样苦苦寻找他,大燕国土上,想来每个小城都有他的画像。既然是找人,边陲城镇又一定是重点,肯定排查得很严。所以,若是自己曾从那小城城门入关,一定很快就会被发现。
但李广宁三年没有过问过这里,就说明他没从这里接到过任何情报。
“陛下这是怪我不曾露了行迹,没叫陛下抓住把柄?”
“朕不是怪你,朕是心里后怕。玉章,朕找遍大江南北,都没有找到你一点踪迹。本来,这平谷关,我可能一辈子也不会踏足。那样,我们岂不是一辈子都不可能再重逢了?”
“……”
“玉章,你想想看。这次,我是想看看玉章心心念念的和谈,究竟有了什么成果,才会微服私访。而在集市能够偶遇你,更是极不容易。哪怕只是一时半刻的差错,恐怕我们直到今日,也无法重逢。甚至,此生都不确定还有没有重逢的机会。”
李广宁慢慢吐出一口气,右手翻转,手背覆在自己眼上。那语气,当真像是劫后余生。
“玉章啊,你自己都说,心里忘不了朕。可行动上,却还是那样绝情。朕昨日听了你的话,再回想从前,总觉得恍如隔世一般。那样倔强绝不回头的你,连一点点行迹也不肯走漏。可昨晚你又那样坦率,毫无保留地对朕说了那些话……这竟然都是同一个你。”
“……”
“有时候我想一想,还觉得如在梦中。玉章啊,你真的不怕,此生真的就再没有重逢之时?”
杜玉章斜斜看了李广宁一眼。
“不怕。”
“……”
李广宁突然觉得,自己完全是在自取其辱。
“咳,玉章,你心里多少还是有点舍不得的吧?”
“陛下原来对我那样坏,我才不要舍不得。”
“……”
这样硬邦邦一句砸在脸上,李广宁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手臂也不自觉地松开了些。杜玉章坐起身,依旧向外张望着。在李广宁看不到的地方,他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
“……那我以后,不对你坏了。”
那双松开的手臂,又再次箍紧了。李广宁下巴压在杜玉章肩窝里,声音闷闷地传出来。
“那时候,一想到再见不到玉章,朕心里面怕死了。玉章,你可不能离了我的左右,要去哪里一定要带着我。”
这话简直是在撒娇。配上他那带了点鼻音的闷声闷气,谁人想到这居然是大燕的皇帝说出来的话?
“……陛下九五之尊,居然要这样卖可怜。”
“没有卖可怜,是真的可怜。日日想念玉章,想得夜不能寐,头痛欲裂……幸好如今玉章回来了,不然说不定哪一天,我就思念而亡了。”
“陛下别胡说!”
杜玉章一声低斥,李广宁真的闭了嘴。杜玉章静静呆了片刻,拍了拍他的手。
“陛下松些力气。”
“不行。”
“勒着我肋骨了,好疼。”
“……”
李广宁挪了挪手臂,稍微松了些,但还是抱得很紧。杜玉章再拍拍他,他便再松开些。
等到杜玉章第三次拍他,他突然撒了手。
“算了,不让抱就不抱了。反正你一去三年都不回头看看,原也没有我这样舍不得,恨不能长在你身上才好。”
说完了,李广宁松开手,哼一声,扭过头。
一般人生气时候,都远远走开,恨不能离惹他生气的那个越远越好。可李广宁不一样,不但没往后挪开半步,连号称“不再抱”的手臂都依然虚虚搭成了环形——除了没有搂紧,跟原来没什么两样。远远看去,依旧是亲昵的拥抱。
“……”
杜玉章没反应。李广宁就贴在他耳后,又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朕生气了,你赶紧来哄朕”的潜台词,简直全写在脸上了。
杜玉章无语一瞬,两手握住李广宁虚搭在一起的胳膊,抬了起来。他一低头,从李广宁臂弯里钻了出去。然后他前驱一步,整个脸都凑在车窗前,认真地看起了风景。
“……”
撒娇不成,面子也被驳没了。这下子,别说哄,连抱抱都没了。
原本李广宁凭着一张厚脸皮,是可以“君不来哄我,我就去哄君”的。可杜玉章当真一点面子都不给,搞得他堂堂大燕君主,里子面子都丢了个干净,再厚的脸皮都觉得有点火辣辣。
李广宁轻声叹了口气,讪讪坐在原处。有心再捡起那本书看看,又觉得索然无味。最后,他选择闭上双眼,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方才的一幕根本没发生过。
“陛下。”
杜玉章声音很轻。但李广宁耳朵竖得老高,怎么会听不清?他唇边一勾,就想要答应。
可是不行。方才里子面子都丢光了,多少得找点场子回来。
李广宁就没有动。打算等杜玉章再叫他一声,他才端着架子搭理一下。
谁知道,等了半天,也没等来第二声。李广宁有点躺不住了。他咳嗽一声,慢悠悠翻了个身。没有台阶自己造个台阶也得下,他打算装作方才被吵醒了,含糊地答应一声,就爬起来。
还没等他付诸行动,杜玉章再次开了口。
“陛下说的对,我确实不曾踏入过大燕领土。”
李广宁不动了。他躺在原处安静听着。
“但我经常顺着那大路爬到山上去,看一看前面那座城池。”
……城池?
“那座城有什么特别的吗?”
“没什么特别。”
杜玉章眼睛依旧望着窗外,轻声回答,
“不过是边陲小城,谈不上多么富庶繁华,更没有什么值得看的风景。城池很小,站在山上就能看清全貌。中间穿过去是一条大街,两边有点商铺,都很矮小。唯一一座高些的,是酒楼兼客栈,楼上有几间客房。到了赶集时候,大街上能热闹些,但也不过是那些本地人。不赶集的时候,人就更少了。”
“这有什么好看?”
“其实没什么好看。”
杜玉章有些出神。突然,他笑了,
“对了,那县衙门屋顶上的脊兽都给雕错了,居然变成了几对石狮子。陛下,你说好不好笑?”
“脊兽……”
李广宁更加茫然了。脊兽是屋脊上面雕刻的神兽,寓意吉祥,确实有自己的形制。这本来是石匠的看家手艺,居然雕错,也确实有点可笑。但杜玉章却不是这样喜欢取笑别人的人,怎么突然……
李广宁突然心中一动。他试探地问,
“这样小的地方,弄错了也不稀奇。只要节庆庆典时候别太敷衍,别把仪式都搞错,那就行了。不然,大燕传承数百年的这点东西,可就糟蹋了。”
“那没有的。春阳红鸾,秋祭冬典,上元中元,年庆时令,他们都很认真地过。虽然是边陲小城,仪式简陋,礼器礼服也都没那么精美,可是毕竟是大燕人。根扎在大燕,怎么会随便敷衍呢?”
李广宁慢慢坐了起来。他已经明白了。
一座小城,确实没什么好看。不过是民居,大街,庆典和集市。
可那是建在大燕的城,生于大燕的人。
那民居,是大燕百余年不曾变过的样式,杜玉章从小就在这种形制的宅子里长大;那商铺,卖的是他曾最熟悉的衣料,零食,鞋履和用具。而那些人,操着他的乡音,是他的同胞父老,是他曾用一整个前半生去守护的人。
谁说他不思念大燕,不思念故土?
他是不是每一个庆典节日,都默默站在那城池外的山上?孤零零一个人,看着同胞们的热闹与喜庆。而他自己就像是一个漂泊在外的游魂,有家难回。
李广宁慢慢坐直身体,从后面抱住了杜玉章。
他顺着杜玉章的视线看过去——窗外,是一片又一片金黄色的小麦。
已经是秋日,农耕立国的大燕,快到了收获的季节。他们已经进入大燕腹地,正经过一片农庄。车轮滚滚,路边是翻滚的麦浪,农人弯着腰,挽着裤脚,在地里劳作。
这是秋日里,大燕最常见的景象。
看那麦子低垂的麦穗,杜玉章眼睛弯弯,带着温和的笑意。
“陛下,你看,今年会是个丰收年。”
“是啊。西蛮人淬炼钢刀很有一手。叫他们打造钢刃农具,果然比我们原来那些生铁铸成的强了不少。若不是与他们边贸,这边的庄稼就不会长得这样好。”
李广宁很关注与西蛮贸易的成果,所以对这些如数家珍,
“所以这丰收,也有你杜玉章一份功劳。玉章,这三年你不在大燕,但是大燕百姓依然因你而获益良多。”
“嗯。”
又静默片刻,两人一同看着眼前的风景。风吹起来,带着泥土和麦秸的气味,扑在他们脸上。灰尘很大,但两个人都没有将窗子关上。
“玉章。”
“嗯?”
“我们先不回京城了。朕要带你到处走一走。我们一起看一看大燕的河山,听一听各地的民生风土。”
李广宁已经从后面抱住了杜玉章。感觉到那人的嘴唇温柔地从自己耳侧滑过去,杜玉章微微一笑,回答道,
“好。”
他答应得这样痛快,李广宁倒有些惊奇。
“我还以为,你一定会顾虑朝廷政务,劝我回去做个明君,可不能为了玩乐耽误朝政,更不能为了情爱不要民生。”
“陛下不会。“
杜玉章说话时,依然凝视窗外。明明是平常的农耕图景,他却看得那样痴迷,像是舍不得挪开眼睛。
“我的陛下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才不会为了玩乐不顾朝政,更不会只顾着情爱就不顾民生。我的陛下本来就是明君,我当然要相信他了。”
“这样啊。”
李广宁在他身后低低笑了。他的目光也越过杜玉章,投向外面繁忙的收获景象。
他的王朝,他的伟业,他的巍巍大燕,辽阔的疆土,壮美的河山……都在这农人们手起镰刀落,一簇簇倒伏地面的麦穗之中了。
一捧粮,一碗饭,一家老小,一脉存亡。最平凡的子民,在大燕广阔国土上生活着。有了他们,才有了那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帝王将相,那些动人心弦的悲欢离合。
“玉章,我突然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陛下你说。”
“不如我们先不要回京城。我们可以去玉陵城……”
车子轻快地驶过,车轮滚滚向前。
他们交谈的声音也淹没在车轮转动的声音之中,听不清楚了。但最终,车子向着玉陵城而去,开始了青史留名的一段佳话——“布衣巡疆”。
大燕靖帝以九五之尊,轻车布衣,不辞辛劳,亲自走遍大燕每一郡县,查探官场利弊,民生疾苦。然后一封封谕旨雪片一样飞到监国使韩渊与宰相白皎然的案头,迅速成为一道道雷厉风行的政令,以雷霆手段整饬官场,却以菩萨心肠哺育民生。这就是靖帝李广宁一生功绩中最为人称道的一项——布衣巡疆。
但没人知道,当李广宁最初做出这个决定时,他的想法其实很单纯——他要带着他的良相,他的爱侣,一同走遍大燕的秀美山水,壮丽河山。他想让心中所爱不必拘于深宫,如养在花盆中离了大地的树,被精心修剪成规定模样,被那么多人品头论足。
他希望杜玉章是肆意的,自由的。可以和他携着手,顶着灿烂阳光,踏在青青草地上。
——当然,这一趟,他们也可以顺路去亲自品查百姓疾苦,民间冷暖。这是先朝历代帝王都做不到的事情,但是李广宁不一样。
——李广宁手中,有即将成型的监国机构,还有两个可堪信任的治国良才。
——他可以试一试。
这真的只是一个临时的决定。此时此刻,连李广宁本人都想象不到,这一个临时的决定,竟会给大燕朝百年中兴,悄悄地标下一个起点。
车轮依旧在向前,扬起滚滚烟尘。
属于大燕靖帝那彪炳千古的中兴盛世,就在这辆毫不起眼的小小马车上,悄悄拉开了帷幕。
【正文完结】
【感谢一路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