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医生求生欲望非常强,袁绲曾经跟他说过连止的一些基本情况,他又长期混迹在娱乐圈这种混乱的地方,知道有些人疯起来是真的不管不顾的,于是颤颤巍巍的说:“诊金我不要了,您直说吧,要我怎么填单子……”
“不用填。”连止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像是一只猫一样,走起路来悄无声息:“你只要跟外边那位好好交代一下就可以了。”
他在霍医生不远处坐了下来,两只手交叠在一切,偏头看向窗外:“我们可以开始谈了么?”
他对形势估量的很清楚,心理上的东西太难说,指不定哪里就讲露了,所以他干干脆脆,进门就把人按倒了。
连家的人都披着一张人模狗样的皮,但永远信奉暴力至上的原则。
霍医生胆战心惊的问:“谈什么?”
“你是心理医生呀。”连止温柔的笑道:“说起来,我也觉得我自己不太正常,好像对什么东西太执着了,得麻烦您帮我疏导一下。”
他蜷缩在那张舒适的懒人沙发上,一双漂亮的眼睛眯了起来,修长的手按在膝盖上,看起来人畜无害,目光却阴郁寒冷。
“量表就先不做了。”连止笑道:“我们来谈谈我的童年吧。我觉得我的父母对我影响太大了,你能帮我稍微消减一下么?”
“……”
“他们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但是我总觉得,他们还活在我身边,监视着我的一言一行。”
他垂下眼睛,轻声道:“我母亲觉得是我剥夺了她的年轻,我父亲嫉妒我的天赋,一度想要杀了我。”
连止伸手按了一下自己的心脏,觉得不是很好受。
这里压着太多东西,有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在恐惧什么。
其实小时候的很多事情他都记不清了,有一段时间他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从父母的阴影中走了出来,但是某天深夜他忽然惊醒,在黑暗中坐了很久,心脏感觉到了久违的压迫,原因竟然是因为他梦见了越南的那架三角钢琴。
摆放在客厅中央,底下是一张破旧肮脏的毯子,充当着他的床。
“人的性格形成主要有三个因素。基因遗传,成长环境,社会因素,每一个都至关重要,几乎能左右一个人前往的是荒漠、森林又或者是沼泽。”连止慢慢的敲着膝盖,目光中有种摄人的冷静。
霍医生做了这么长时间的心理咨询师,对乱七八糟的案例都了解一点,眼神越发惊异不定,几次张开嘴想要反驳——根本就不是这样,基因遗传对性格的影响至今没有相关研究能够表明,这种说法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他张开嘴又闭上,腰挺直了一点:“后两个的确是没什么问题,但是第一个……”
“你不会理解的。”连止淡淡道:“这个观念是我父亲告诉我的,我小时候他日复一日、不厌其烦的在我耳边说这句话,后来我离开他身边,曾经尝试着摆脱当时已经成型的性格跟思维模式,但是不断失败后,我接受了这个现实。”
“——他们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后两个因素对我的影响反而比较小。”
霍医生感觉自己的衣服有些汗湿。
心理医生往好里说,是个开导、疏离的导师角色,但实际上,他只是利用书本上那些对人笼统的介绍,再旁侧敲击,找出患者心理上某个脆弱的点,然后一点点延伸进去——这些人因为长时间受困于心理障碍,大多对心理医生抱着一点盲目的信任,既麻木又渴望解脱,所以进行疏导的时候并没有很困难。
但是他眼前这个不一样。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有问题,但是把这个问题包围得固若金汤。
“你不要跟我说了。”霍医生小心翼翼的引导道:“你可以先自己想想。”
连止愣了一下,继而露出一个笑容,说:“好。”
他顺从的闭上了眼睛,冷静而疏离的想,其实没什么好回忆的。
七十平米的屋子,五分之二是父母的卧房,五分之一是洗漱、做饭的地方,剩下的则摆放着一张巨大的三角钢琴,跟放在底下的、他逼仄的床位。
他站在父亲身后,看着他十指飞舞,弹奏出一曲流畅的曲子。
那时候他瘦小又羸弱,是个没什么表情的小怪物。
他站在父亲身后,死死的盯着他的手指,把每一次弧度都牢牢记住。
他父亲叫周州,是个知名的钢琴师,少年时候游学欧洲,拿奖曾经拿到手软,毕业后被聘请去了某个音乐学院做讲师,曾经也是光鲜得意的人。
而现在只能坐在这间逼仄的屋子中,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年仅五岁的连止身上。
“来,连止。”他挥挥手,把连止拉到身边,“刚才的琴谱记住了么?”
连止犹豫着点了点头。
他十根没张开的手指放在琴键上,在周州期待的目光中开始弹奏。
前半段没什么问题,周州在他身后,缓慢的给他打着拍子,中年人憔悴的脸显得慈祥和善,偶尔会推着连止的肩膀,纠正他的坐姿。
连止心跳得飞快,指缝间湿漉漉的,圆润的眼睛镶嵌在他瘦小的脸上,格外无神,但是他动作挑不出丝毫差错,直到最后一个音缓慢的落下,他松了一口气,手指陡然一滑——
琴键发出了一声悠长的音。
连止屏住了呼吸,眼前一片黑暗。
那时候他年纪还太小,不知道什么是恐惧,只是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心脏被什么恶毒的东西咬了一口,缓慢的流淌出了烫手的液体,从他胸口蔓延到全身,让他连动弹一下都不敢。
“不行啊。”
他听见自己的父亲这么说。
周州抓着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起来,像是抓一只兔子一样,把他拽到了窗户边下。
他蹲下来,笑着问:“为什么没记住?”
连止低着头,脸被一片阴影笼罩。
“我亲自给你弹了两边,你为什么记不住?”周州又问:“你妈妈给你布置的作业你能一字不差的背下来,为什么我教给你的东西,你会弹错?”
他轻轻拍打了两下连止的后背,笑着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不如妈妈?”
他慈眉善目,态度温和,看着就好像是个真正温柔的好父亲,即使是责备,也没有太过严厉。但是连止连眨眼都不敢,麻木的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像是死了一样。
这间小小的屋子只有一扇窗户,被用铁栏跟窗帘牢牢的遮挡了起来。从这个窗口看出去,是越南某个城市中著名的红灯区,外来来往的都是些穿着土气、却又透着难以掩盖的风尘气息的女人,跟底层的矮小男人。
平时窗帘是不拉开的。
连止曾经偷偷看过外边,他看着窗外接吻、抚摸对方的男女,并不觉得恶心反胃,甚至有些艳羡。他羡慕这些人能光明正大的走在路上,能摸摸对方的脸,能喝到干净的水,甚至还能看到颜色不一样的花。
周州捧着他的手,把他抱在膝盖上,带着他看铁窗外来往的妓/女。
“连止,你听好了,如果你不好好练琴,将来就会跟她们一样。”他摸摸小连止的头发,轻声问:“记住了么?”